第三十八章 離析
墨景嚴並不在意墨以年冰冷的目光,淡淡“嗬”一聲:“那是因為,二哥的這些弟弟裏,隻有我一個是不怕死的。”
墨以年目不微瞬,道:“四弟啊,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和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墨景嚴定定看他一眼,忽而笑道:“聽二哥這麽說,我還真的感動了那麽一下。隻是,若有一日我擋了二哥的太子之路,二哥還會想起這句話嗎?”
三天前,墨天鸞為了齊國公主與墨以年的婚事,特地下了旨意,封墨以年為榮親王。除了已過世的大皇子被追封為恭親王,墨以年是這七個皇子裏唯一一個封了親王的。
什麽都不缺了。嫡長子的身份、親王的加封、王妃貴為公主、皇帝的器重、大臣的支持和弟弟們豔羨而恭順的目光。唯一所缺的,隻是一個太子的名位。卻偏偏,墨景嚴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如何能不怒,不急?
然而麵上,墨以年卻是氣定神閑:“瞧四弟這話說的,太子不過是個名位罷了,哪比得上我們的手足之情。別說四弟你無意於儲位,就算你真的要和我爭,我也不會拿你怎麽樣。”
他和緩微笑,目色澄澈:“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墨景嚴垂下眼皮,慢慢道:“二哥以為,我和你說這些,隻是為了我自己嗎?”
他終於說到真正想說的了。墨以年微笑:“聽說數年前澈瑾曾寫過一首詩給你,是孫綽的《碧玉歌》,你不記得了嗎?”
怎能不記得呢。
那是一張香草箋,清淺的藍色花紋,依稀可以聞到香草的甘甜氣味。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這短短的兩句,是文澈瑾委婉但極堅定的拒絕。後來他翻遍了整本《樂府》,再找不到一首讓他更害怕的詩。
墨景嚴長舒一口氣,輕聲道:“這二十多年,二哥所擁有的一切我從不羨慕。唯一羨慕的,就是你能得到澈瑾的心。”
“可是二哥,你說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得不到的時候牽腸掛肚,一旦穩穩握在手裏,就不知道珍惜了。”
墨以年緊緊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細細打量著墨景嚴,不覺生出一縷難以察覺的哀色與憐憫:“你就這樣放不下她嗎?你自懂事開始便從不頂撞我,可這兩次不要命的話,都是為了她。”
墨景嚴說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十幾年了,習慣了。”
有良久的寂靜,仿佛所有尚有的東西都死透了,靜靜的沒有半點聲響。
“二哥,你方才說,我是你的同胞兄弟,我和其他兄弟不一樣。既如此,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墨以年的口氣難得溫和了幾許:“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
墨景嚴凝眸,將細紋般碎裂的痛楚掩於平淡的口吻之下:“別再利用澈瑾了,她在皇宮裏,已經過得很辛苦了。”
墨以年的臉色是陰陰欲雨的混沌:“利用?不錯,澈瑾是為我做過許多事,但你怎知她不是自願的?我也知道她過得辛苦,隻有我達到了我的目的,才能真正把她從漩渦裏撈出來。為了大計,她委屈一時,不算什麽。”
到底是無情之人,看得通透。
於是墨景嚴便道:“二哥,愛一個人也許有千百種方式。但利用她登上萬人之上的寶座,再給她附屬之下的權力和榮耀,這不是愛。”
他的眼神極淩厲:“更何況,二哥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對澈瑾,你心裏清楚。蘇瑞信為什麽會提出拆除鳳府,難道不是奉你的命嗎?你設了這個局,然後又幫澈瑾解困,好讓她感激你,相助你!”
墨以年看著他,那眼神是寒雨夜裏的電光,是明亮的鋒刃:“你既什麽都看得通透,隻管告訴澈瑾就是了,你且看她信不信你。就算信了,她又受不受得住。”
他幽幽道:“你很聰明,你知道的事很多,可你絕不會告訴澈瑾,因為你不忍心。若是讓她知道這些年的情愛和付出都是錯的,她以為的天長地久海誓山盟都是假的,你該知道她會怎樣。”
墨景嚴的心陡地一跳,幾乎失去了應有的節拍。
文澈瑾該不該知道?她是深愛著墨以年的,才會心甘情願為他所用,才會在得知他的婚事後如此痛苦,卻又抵不住墨以年的甜言蜜語再度與他情好。若她知道,一定會很傷心吧?偏偏,她是那樣孤高而驕傲的女子。
所以,不!一定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騙局,也寧可被欺騙得幸福,而不是清醒後鈍刀刺身的痛苦。
也許,墨以年真的會如他所說的那樣,在他登臨帝位後,讓文澈瑾在後宮中得一世安穩太平吧。那樣,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妥,甚至於文澈瑾來說,這是她所能擁有的最好的選擇。
墨以年一言不發,起身離去。
才走幾步,忽然聽得身後沉沉一句——“大哥”。那聲音極冷毒,似有無限怨恨,全凝在這兩個字上。
雖然是春日,墨以年仍被這語氣中的森冷激得一個激靈,明知不該聽下去,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躊躇。
墨景嚴的笑影如同鋒銳的劍氣寒氣煞人,他一字一字道:“大哥,到底是怎麽死的?”
墨以年紋絲不動,隻垂下眼瞼看著衣擺上密密匝匝的五爪蟒刺繡,那麽密的針腳,直纏得心也透不過氣來,一絲一絲地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涼意。
他轉身,忽地逼視著墨景嚴,嘴角凝聚成一個無比溫和的微笑,緩緩道:“大哥的哮喘是娘胎裏帶的弱症,所有人都知道。”
墨景嚴微微冷笑:“是了。有時殺人何須用刀槍。二哥好謀算。”
穿過空落落殿堂的風有些冷厲,吹拂起二人袍角,天色隻在東方遙遠的天際露出一色淺淺的魚肚白,而其餘的遼闊天幕,不過是烏沉一片,教人神鬼難辨。
所幸墨天鸞的病很快就好了,李成楠每日陪著,殷勤侍奉,墨天鸞身子好轉之後對他更是寵愛有加,賞賜了許多珍寶下來。相比之下,馮希慕從前也是擅寵的,如今李成楠占盡了風頭,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一日,墨天鸞和李成楠一起用膳,文澈瑾侍立在側,墨天鸞道:“今日的菜都是你愛吃的,這芝麻青魚脯製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隻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都沒有。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李成楠奇道:“今兒又不是什麽大日子,皇上怎的備下了那麽多臣愛吃的菜,且都是製作繁瑣的。”
“這些日子你伺候朕也辛苦,朕如今身子好了,也給你鬆泛鬆泛。”她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哪怕再難得,朕若想取來,也不算難事。”
李成楠輕輕一笑:“多謝皇上。”
自從文澈瑾第一次在宮中見到李成楠開始,李成楠便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冷淡模樣,甚至有些桀驁不馴,對墨天鸞的恩寵也從不在意。可如今,那股冷冽清疏之氣淡化了不少,整個人皆被溫順柔和的氣度籠罩。
是從什麽時候起,他的變化這麽大呢?
文澈瑾想了很久,仿佛……是與她疏遠的時候。
文澈瑾很快覺出了墨以年和墨景嚴之間的關係有了微妙的改變,墨景嚴提起墨以年的時候眸中蓄著淡淡的厭倦,墨以年提到墨景嚴的時候更是整個人透著寒氣。
文澈瑾大約能猜到二人之間發生了些什麽,左不過是與自己有關罷了。隻是墨景嚴的情意,她隻有感激的了。
於是她勸道:“王爺和榮親王是骨肉至親,實在不必為了一些小事疏遠了彼此,若有什麽誤會及時解開就是,別壞了兄弟感情。”
墨景嚴靜了片刻,還是不置可否:“我和二哥的誤會是解不開了。其實也沒有什麽誤會,不過是很多事我無法苟同卻又無能為力罷了。”
文澈瑾順勢道:“王爺總不肯告訴我你們出了什麽事,我自個兒也猜不出來。可是王爺每次見我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大約……與我有關吧。”
墨景嚴不假思索道:“不是。你知道二哥的心胸,我在他眼裏是最大的一塊絆腳石,我們的關係怎麽可能好起來。”他頓了頓,冷哼一聲:“想來也從未好過,這些年來都是麵和心不和,湊合著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罷了。”
一番話下來,文澈瑾微微一怔,神色複雜難言。
墨景嚴強撐著笑:“我去看看皇上。突厥那邊傳來消息,說真寧長公主有了身孕,皇上正高興著呢,我也去湊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