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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采桑子

  自那日與墨以年在王府裏解了心結,二人情分日濃,黎抒言見文澈瑾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大閣領近日是怎麽了,這是遇上什麽好事了?”


  文澈瑾素來清冷的臉龐含了一抹溫柔笑色,仿佛二月枝頭新綻的鵝黃嫩葉。她低下頭卷著衣角,輕聲道:“我偏不告訴你。”


  如此一副沉浸在愛中的小兒女模樣,黎抒言雖未曾親身經曆過,見也見多了,便道:“大閣領好沒意思。那既然大閣領不肯說,我便尋個機會問二王爺去。”


  文澈瑾似笑似嗔:“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麽。”


  她素來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卻似雪上紅梅綻放,光豔奪目。


  黎抒言假意歎道:“如今大閣領有二王爺了,也不理會我和鬱泠了。哪日大閣領被喜轎抬進王府,夫妻恩愛兩情繾綣起來,恐怕咱們連麵也見不上了。”


  文澈瑾輕輕捏捏她的臉頰,笑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妮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們沒能再鬧下去,因為傅鬱泠已經進來,匆匆告訴她們墨天鸞風寒發熱的消息。


  墨天鸞素來最重養生,很少風寒,至於發熱難受更是難得了。文澈瑾擔著墨天鸞最貼身的護衛的職責,不能不去守著。


  墨天鸞身子不適,側臥在榻上,睡得酣熟。文澈瑾於是便在外頭候立,一壁輕聲問伺候墨天鸞的江公公:“太醫看過了嗎?怎麽說?”


  江公公便道:“回稟大閣領,太醫已來過給皇上服了藥,說是尋常的風寒發熱,隻需靜養便無妨了。”


  文澈瑾蹙著眉:“這倒怪了。之前冬天也不見皇上風寒,怎麽如今春日裏天氣暖了,皇上倒病了?”


  江公公生怕文澈瑾責怪他們沒有伺候好墨天鸞,忙道:“大閣領容稟,奴才們真的是盡心竭力伺候皇上了,哪敢怠懶啊!或許正是因為天氣暖了,皇上夜裏貪涼,這才著了風寒吧……”


  “夜裏?”文澈瑾心思轉了轉,“近日夜裏,都是誰……陪著皇上?”


  文澈瑾的話問得婉轉,江公公的話答得更婉轉:“清安君擅彈七弦琴,皇上喜歡聽。”


  文澈瑾來不及細想,遠遠看見李成楠的轎輦往這邊來,遂道:“皇上忙於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隻是下回你有機會得提點著,別讓皇上貪涼傷身。”她揚揚下巴:“清安君來了,快去迎著吧。”


  江公公忙道了是,匆匆往門口去了。


  李成楠踏進墨天鸞寢殿的時候,還是沒有看文澈瑾一眼。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裏頭隱隱約約有笑聲傳出來,隨後便是悠悠的琴聲,長長如溪水流淌,是一曲《采桑子》。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她心下如琴弦七絲,被誰的手用力一撥,錚錚地亂了起來。恍惚間想起了什麽。


  仿佛是數年前的李文譽,將手裏的書卷遞給鳳南泱:“我最近在讀納蘭容若的《飲水詞》。”


  鳳南泱問他:“你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


  他道:“是。他的詞讀來口角噙香。”


  鳳南泱纖纖手指翻過淺黃書頁,指著其中一篇道:“我最喜歡這一首《采桑子》。”


  她語調清婉:“納蘭容若的詞以‘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卻非烈火烹煮,燒得灰飛煙滅,必得細細讀來,以為是淡淡憂傷,回味卻是深深黯然。我覺得他的詞比起柳永、晏幾道的更清淡,卻更雋永,實在是難得的佳作了。”


  這樣哀怨迷惘的曲子,李成楠的琴聲幽幽縷縷,卻無幽咽哀怨之情,隻覺剔透明朗而不凝滯,情思悠悠,卻不淒淒。


  文澈瑾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憶之中,容色如花雪堆樹,清月明光。


  一曲終了沒一會兒,墨天鸞在裏頭喚了一聲:“來人。”


  江公公很快進去了又很快出來,帶了兩個小太監飛快地離去。


  他回來的時候,身後的兩個小太監一人抱著一把七弦琴。文澈瑾認得,都是琴德簃裏珍藏了多年的好琴,一把叫“宋琴鳴鳳”,一把叫“明琴洞天仙籟”。江公公道:“皇上說,把這兩把琴賜給清安君呢。”


  李成楠在寢殿裏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直到禦膳房送了晚膳進去,原以為李成楠陪著皇上用了晚膳就該出來了,誰知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江公公打著哈欠,臉上卻帶著笑意:“看這樣子,清安君今日是不會出來了。”


  文澈瑾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江公公,皇上今日的藥隻吃一回嗎,怎的還沒送來?再晚怕皇上要休息了。”


  江公公這才一拍腦袋,一迭聲地叫喚:“哎喲!瞧奴才這記性,險些忘了皇上吃藥的時辰,實在該死!多虧大閣領提點,奴才這便去太醫院取藥!”


  關佩玖和木一念一起來換文澈瑾和黎抒言回去,文澈瑾在外麵守了一天,墨天鸞沒有傳召她,想來回內衛府也無妨。便囑咐了關、木二人好生守著,才領著黎抒言往內衛府去。


  朦朦朧朧的毛月亮掛在天際,暈黃得像被眼淚泡過似的,籠了一層濕濕的霧氣。文澈瑾默默望著桌上那碗八寶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劃著。


  傅鬱泠拿發簪撥了撥燭火的芯,小心翼翼道:“大閣領有心事?”


  文澈瑾托著腮沉思良久:“我總覺得今日的事,似乎有哪裏怪怪的,不太對勁的樣子。”


  傅鬱泠凝神想了想:“皇上病了,清安君素來得寵,去陪著不是情理之中麽?”


  到了下半夜,另兩個內衛去換了關、木二人回來,文澈瑾便迫不及待地問:“怎樣?”


  關佩玖稟道:“皇上嫌藥太苦了,不願喝,讓人原樣端出來了。”


  文澈瑾靜了片刻,有個念頭悄無聲息地盤上了她的心頭,不及細想,便泯去了。


  墨以年跪坐在佛像跟前,緩緩轉動手上的碧璽扳指。


  墨景嚴示意下人退下,緩緩步至墨以年身邊,輕聲道:“二哥什麽時候開始禮佛了?”


  墨以年慢慢地睜開眼,逆著光看著墨景嚴昏暗而模糊的臉:“皇上病了好幾日,你我雖然是做兒子的,卻不敢去過問她的身子,唯恐她多疑,落個莫須有的罪名。既不能親自在榻前照拂,也隻有悄悄地替皇上求個神佛庇佑了。”


  這一句,便勾起了墨景嚴積鬱已久的心結,歎息如秋風:“天家尊榮,享得潑天富貴,卻親情不保,又有何趣味?”


  墨以年的手指敲在古舊的青石磚地上,發出枯啞的澀澀聲。那聲音在靜得可怖的殿裏,有著茫遠而細微的回聲,聽得久了,便也沒那麽寂寞了。他淡淡道:“四弟一向灑脫不羈,難得有這麽多感觸。”


  墨景嚴艱難而苦澀地笑了笑:“我倒寧願什麽感觸都不要有,好好地做個一無所知的閑散王爺。最好,再有心上人相伴左右,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墨以年瞥他一眼,笑容幽淡:“二哥也希望,你能得償所願。”


  “是嗎。”墨景嚴伸出手,抖落衣襟上薄薄的塵埃,“我能不能得償所願,原也不在自己,全在於二哥。”


  墨以年的語氣溫柔得如三月簷下細軟夾著花雨的風,眼神卻死死地盯著墨景嚴,如銳利的針,幾乎要穿透他的身軀:“想說什麽別憋在心裏,也好叫我知道,我做了什麽把自己的親弟弟逼成這樣。”


  暫時的靜默,幾乎逼仄得人透不過氣來。墨景嚴閉著眼睛,眼皮有輕微的顫抖:“宣平侯趙永桓,其實是你的人。”


  墨以年沒有說話。


  墨景嚴驀地睜開眼,直直地看著墨以年:“所有人都以為,趙永桓是八弟的舅舅,一定會偏幫著他。可其實趙永桓聰明得很,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能成什麽氣候,他既沒有嫡長子的榮耀身份,生母又是皇上厭惡的女人。所以他真正靠攏的皇子,其實是你。”


  他極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亂的鼻息:“那日你阻止蘇瑞信拆除鳳府,澈瑾從蘇瑞信口中得知他是奉了你的令,她心存感激,雖與你恩斷義絕卻仍想要還你這個人情。於是澈瑾告訴了你皇上曾命她和武清瑜在宣平侯府的後花園裏埋下一具屍體,作為搜查侯府的借口。你當時便慌了,一則不能失去趙永桓這個臂膀,二則怕他供出你和他的關係,於是你要澈瑾相助你,保住趙永桓。”


  墨以年微微出神,眯了雙眼:“接著說。”


  墨景嚴緩緩道:“可是皇上已經起了處置趙永桓的念頭,你又不能直接告訴她趙永桓不是八弟的人,那又能怎麽救他呢?這便著落在澈瑾身上。她暗裏命親信放走趙永桓,又拿銀票栽贓在武清瑜身上。程孝傑攔截武清瑜時動靜頗大,原本應該嚴格保密的事,朝中鬧得沸沸揚揚。內衛一向被朝中大臣厭憎,武清瑜牽扯在此事中說不清道不明,皇上為免她命內衛陷害趙永桓的事泄露出去,隻得重審此案,讓殷絮梨擔了所有罪名,放過了趙永桓。”


  “自然了,在一切開始前,你早已知會了趙永桓,這樣他才會在看見那十萬兩的銀票時咬住武清瑜不放,坐實了她的罪名。”


  墨以年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再說幾句。我的這些弟弟裏隻有你會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喜歡聽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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