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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往事

  十數盞明燈照亮文澈瑾的書房,她與墨景嚴相對而坐,各自擇了棋子對壘分明。武清瑜坐在一旁翻閱這個月全國的分內衛府送來的述職報告,偶爾轉頭看一眼文澈瑾與墨景嚴的棋局。


  武清瑜淡淡道:“澈瑾這一局輸了。”


  文澈瑾“嗯”了一聲:“我得讓著王爺,他輸急了要打人的。”


  墨景嚴笑起來:“你們姐妹倆說話也就罷了,何必拿我打趣。”


  文澈瑾“嗤”地一笑,伸出五個指頭:“王爺可是要願賭服輸的,說好的荔枝可不能賴,我要五筐!”


  墨景嚴拱手道:“謹遵大閣領之令。”


  武清瑜看完了最後一份述職報告,將它遞給文澈瑾:“杜虎的報告你要不要看看?”


  文澈瑾的棋局正在緊要關頭,她頭也不抬,道:“他說了什麽?你念給我聽就是。”


  “你病重的時候,王爺在城內遍尋名醫,因此此事許多內衛都知道了。杜虎將此事告訴了兩位小公子,他們雖說嘴硬,但心裏都擔心得很。杜虎在報告裏問,是否能讓他們來看看你?”


  文澈瑾拿著棋子的手微微一抖,喜道:“那是自然!如果他們願意見我,我當然高興!”


  武清瑜點頭:“好,我這便給杜虎回信,讓人加急送去。”


  墨景嚴關切道:“你有數年不曾見過他們了吧?”


  文澈瑾歡喜中帶了幾分薄責和無奈:“這兩個小兔崽子,我拿他們有什麽辦法呢?”


  武清瑜寬慰道:“他們隻是表麵冷淡罷了,其實還是很懂事的。你們這次見麵若是能疏散心結,以後還用愁不能常常相見嗎?”


  文澈瑾的眉目在燭影下顯得格外憂愁:“若有這麽容易,他們也不會八年不肯見我了。他們怨了我整整八年,連個解釋的機會也不肯給我……”


  文澈瑾原名鳳南泱,是鎮國將軍鳳嵐祁次女,家中有一個兄長、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當年,父親為國征戰四方,手握重兵,先帝重用父親的同時又害怕父親功高震主,便要父親送一個孩子入宮,由皇後撫養。名為恩典,實為人質。大哥征戰沙場,弟妹那時還沒有出生,我便自請入宮,以侍女的身份為質。”


  文澈瑾的神色有些恍惚,燭光熠熠,四處蔓延著一種蕭索沉悶的氣息,她輕聲道:“那個時候我隻有五歲,卻也清楚地知道,這一入宮,此生便再也走不了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如果讓父親拒絕先帝,可想而知會有什麽後果。所幸,先帝並不曾虧待我,還找了師傅教我讀書寫字、教我習武,我過得就像是小半個郡主。好景不長,先帝漸漸老了,疑心病也越發重,直到那一日……”


  文澈瑾目光灼灼,呼吸綿長,聲音帶了幾分哽咽:“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日,先帝突然奪了父親的兵權,說他中飽私囊、裏通外國,還要殺了他。他是我父親,隻有我知道他有多麽忠心耿耿!就連大哥戰死時他也不曾怨恨先帝,他還說大丈夫馬革裹屍而還,那是大哥的榮耀!是鳳府滿門的榮耀!所以我在先帝的書房外跪了一天一夜,可先帝隻作不知。後來我又去求皇後,皇後說後宮不得幹政,我父親的事,她無能為力……”


  墨景嚴將手按在文澈瑾的肩上,想要安慰她。這些往事,文澈瑾很少提起。但是他知道,那是插在文澈瑾心頭的一把刀,碰一下,疼一下,直到把心紮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文澈瑾極力想要鎮定下來,發顫的手淩亂地在棋盒裏抓,忽地手上一用勁,棋子嘩啦撒落於地。


  她的喉嚨幹澀啞然:“後來我暈倒在皇後宮中,醒來之後得知……父親母親已死,年幼的弟弟妹妹淪為乞丐,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八年前,文澈瑾的房裏。


  年僅九歲的文澈瑾跪在地上,叩首不止,太陽穴上還貼著膏藥。幼小的身影顫巍巍地縮在地上,孤單又可憐。


  十五歲的墨以年和十二歲的墨景嚴見她如此,都慌了神,一個勁兒地拉她,墨以年道:“你先起來,有話咱們慢慢說!”


  文澈瑾不肯起身,固執地跪在他們麵前,淚水滾滾,直哭得聲嘶力竭:“求求你們幫幫我,我爹娘都不在了,我的親人隻有弟弟妹妹了,他們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裏,有沒有出什麽事——他們還這麽小!”


  她死死抓著墨以年和墨景嚴的衣擺,像抓著兩根救命稻草:“幫我找到他們可以嗎?我不能讓他們死!我一定不能讓他們死!求你們了……隻有你們能幫我……”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堅定道:“你放心,我們一定盡最大的努力,找到你的弟弟妹妹。”


  彼時先帝下令處死了鳳家成年家眷,可是文澈瑾的弟妹尚且年幼,先帝不願天下人非議他的毒辣,連三個幼童也不肯放過,便下旨將他們趕出京城,任他們自生自滅。


  可這哪裏是仁慈?兩個五歲的幼童帶著一個一歲的幼兒,若沒有好心人收容,他們又能活多久呢?

  之後墨以年和墨景嚴二人派出自己所有的親信下人,在南京城外搜了個遍,終於在農家的稻草堆裏找到了文澈瑾的兩個弟弟,可是最小的妹妹卻已經身體冰涼……


  其後,杜清淺修書一封,拜托自己宮外的哥哥杜虎為文澈瑾照顧這兩個孩子,他們才能有個著落。


  良久,文澈瑾抬起頭,擦幹臉上的淚痕,戚然道:“忍字頭上一把刀,這些年,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好在,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堅強一些。”


  武清瑜安靜看著她:“那時的事,我也是親眼所見,雖然很想幫你,但卻力不從心。好在有二王爺和四王爺一直全力保護你——那時先帝和皇後商議,是否要將你一並……是兩位王爺跪求先帝和皇後許久,他們才沒有對你下殺手。”


  墨景嚴微笑:“都是應該的。那時不能勸阻父皇錯殺忠貞之臣已經是遺憾了,我總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你也遭了毒手。”


  他頓了頓,道:“二哥也是如此。”


  文澈瑾想起前事種種,冰涼的心漸漸有了一絲暖意:“幸好有你們……”


  傅鬱泠敲了門進來,手裏拿著兩個瓷瓶,將它們一並擺在文澈瑾麵前:“大閣領,已經問到了。太醫驗看後說,兩個瓷瓶裏的藥材是完全一樣的。”


  文澈瑾低頭不語,心下愈加狐疑。墨景嚴好奇問道:“什麽藥?”


  “解藥。”文澈瑾道。


  武清瑜在旁道:“郭大夫給你的解藥嗎?怎的又多出來一瓶?”


  文澈瑾凝神片刻,道:“另外一瓶,是一個奇怪的人給我的……”


  她將事情的始末原委說了一遍,墨景嚴驚得站起:“竟有這種事!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文澈瑾笑道:“我這不是告訴你了嗎……那時我還沒有弄清楚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要害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仍潛伏在附近,因此不好貿然開口,隻等回宮後查驗了這兩瓶藥才好定奪。”


  武清瑜屏息片刻,慢條斯理道:“那日出宮治病,王爺帶了許多護衛前去,他們一直都守在郭大夫的院外,絕不會有外人混進去。唯一可能的人……郭大夫上山給你采藥時受傷,是一個年輕人把他扶回來的,後來郭大夫還留他在家中吃了早飯!而且中途他還曾離席去如廁,半晌才回來!”


  墨景嚴懊悔地跺腳:“都是我不好!那日吃飯時多喝了幾口酒,否則怎麽會聽不見你的聲音!”


  文澈瑾凝視於他,輕聲笑道:“你自是沒有心思喝酒的,又怎奈旁人有心思讓你喝酒?”


  墨景嚴幾乎倒吸一口冷氣,瞬間明白過來:“你是說……”


  文澈瑾淡然道:“我去郭大夫家中治病,郭大夫采藥就正好受了傷,正好有個年輕人遇見了他,正好這個年輕人還心地善良,將他送了回來,正好吃飯的時候這個年輕人離席如廁,正好他們又打了酒讓你喝醉了……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房中一時寂靜下來,眾人皆是默默無聲,原來一件小小的事情,竟是如此波雲詭譎,而它背後的濃黑,竟讓人不忍掀開來看上一眼。


  武清瑜無奈歎息:“這次又險些著了旁人的道!隻是不知,為何那人費了這麽大的勁潛入郭家,卻沒有傷害你,難不成真的隻是想給你送解藥?”


  文澈瑾躊躇片刻:“郭大夫的解藥,是在那個年輕人走了之後才製出來的,對嗎?”


  墨景嚴道:“不錯。他走後郭大夫給你把脈,告訴我他在山上找到了辟寒,所以原本需要耗時的解藥,第二日便可製出來了。”


  文澈瑾聽得此話,腦海中似有一道炫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她頭暈目眩:“原來如此!郭大夫既然在山上找到了辟寒,那他回來後為何不立刻告訴你們!你們一起吃過早飯,難道這麽長的時間裏,這麽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沒找到機會說嗎!還是他根本就沒想救我,隻是把脈時發現我已經服了解藥,這才順水推舟!”


  文澈瑾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我敢斷言,此事不是巧合,沒有半分巧合!那個年輕人就是郭大夫特意帶回來取我性命的!因為郭大夫如果親自動手,無論用什麽方法他都脫不了幹係,而那個年輕人若是殺了我逃走,你們沒有任何理由怪罪郭大夫,他當然可以全身而退!”


  突然一個細節讓文澈瑾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那個年輕人,我曾在溯明山中見過他,他是橫天盟的殺手!”


  文澈瑾拍案而起,朝傅鬱泠喝道:“快!調集所有不執勤的內衛,連夜出宮,捉拿郭家所有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夜已漸深,傅鬱泠帶了內衛出宮,文澈瑾道:“這麽晚了,四王爺若是不出宮,就先在內衛府歇息吧,我去給你收拾一間屋子出來。”


  墨景嚴輕輕搖頭:“我現下去了也睡不著,還是陪你等傅鬱泠的消息吧。”


  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傅鬱泠便領著內衛匆匆回來,語帶急切:“大閣領,郭家已經人去樓空了!”


  文澈瑾並不十分驚詫:“狡兔三窟。”


  她暗暗歎一口氣,轉瞬之間已經恢複平日的恬和淡定,道:“罷了,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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