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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以年

  墨天鸞的書房裏,青銅麒麟大鼎的獸口中散出淡薄的輕煙徐徐,有香氣兜頭兜腦地上來,並不濃,卻是無處不在。


  案頭奏折堆積如山,墨天鸞坐在蟠龍大椅上,聲音似有無限疲倦,連眼皮都懶得抬,隨口道:“師傅叫你背的書,你可都背完了?”


  下坐的男子著一身月色底竹紋長袍,麵容極是清俊,他恭敬道:“兒臣早已熟背,不敢不用功。”


  墨天鸞微微頷首:“這就是了。你是朕的長子,該給你弟弟做個好榜樣。”


  墨以年淺笑:“四弟小時候是淘氣些,如今也十分用功了,每日跟著兒臣一起上書房,從未怠懶過。”


  墨天鸞伸手捏了捏眉心,墨以年略想了想,上前在錯金小盒子裏蘸了些薄荷腦油為墨天鸞輕輕揉搓太陽穴:“陛下最近似乎煩心事很多,兒臣看了實在擔心陛下的身子。”


  墨天鸞輕輕拍了拍墨以年的手,很是寬慰:“你知道孝順朕,常來陪朕說話,朕心裏也就不那麽煩了。不像你四弟,成日介跑個沒影。”


  “陛下還不知道嗎,四弟就是那樣的性子,雖說喜歡亂跑,卻也不曾惹出什麽麻煩來。”


  墨天鸞沉吟道:“前些日子同你說的和齊國公主的婚事,你做何打算?”


  墨以年手上的動作微微頓了頓,思量片刻,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臣不敢違背陛下的旨意。”


  墨天鸞嘴角揚起一抹滿意的笑:“朕就知道你是最識大體的。隻是與齊國聯姻,既是家事,也是朝政,朕會好好思量一番。”


  母子正閑話間,有小太監入內稟報道:“稟皇上,大閣領回宮了,在外求見皇上。”


  墨天鸞微微蹙眉:“朕不是說過,文澈瑾入內無需通報嗎。”


  “是。隻是大閣領見二王爺車轎在外頭,便讓奴才進來稟報一聲,免得打擾了皇上和二王爺說話。”


  墨天鸞輕輕“嗯”了一聲:“讓她進來吧。”


  文澈瑾已在內衛府換了侍衛服,款款而入,一撩前襟單膝跪地拜道:“卑職參見皇上、二王爺。”


  “平身。”墨天鸞略直起身子,“查出來些什麽?”


  “回稟皇上,卑職已查出,橫天盟活躍在溯明山中,此事與橫天盟恐怕脫不了幹係。並且卑職進入溯明山查看了一番,可以斷定橫天盟在溯明山挖了許多洞穴,他們的老巢就在溯明山。”文澈瑾頓了頓,覷著皇帝的神情接著道,“卑職回來請旨,是否帶兵進入溯明山,肅清橫天盟?”


  墨天鸞的手指“篤篤”扣在桌上,有沉悶的響聲:“年兒,你看呢?”


  墨以年沒料到皇帝會突然詢問自己,遲疑著道:“兒臣覺得……先不急吧。”


  “為何?”墨天鸞問。


  墨以年心裏有底了:“一來,橫天盟的實力兒臣也是略有耳聞的,一時之間想要肅清恐怕有些困難。二來,大閣領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此事定是橫天盟做的,貿然出手隻怕會被動。”


  墨天鸞微笑,顯是讚同,文澈瑾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多謝二王爺提點。”


  “此事你先暫且放放,等武清瑜探查完了江州的情況再做打算。”墨天鸞道。


  “是。”


  從墨天鸞的書房出來,文澈瑾轉身便往內衛府去,墨以年一言不發跟在後頭,文澈瑾心裏清楚,卻不願回頭。


  一直跟到快到內衛府的小巷,墨以年終於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文澈瑾的手臂,語氣微有急促:“你還在賭氣不肯理我嗎?”


  文澈瑾甩開他的手,冷笑道:“卑職怎敢對二王爺無理?隻是卑職不過是皇上身邊一介小小女官,實在高攀不起王爺,也隻有齊國公主那樣的金枝玉葉才能入得了王爺的眼。”


  墨以年苦笑片刻,歎息道:“我連那齊國公主長得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哪裏比得上和你青梅竹馬的情誼?她是公主又如何,就算她是齊國的皇帝,我也不會動心。”


  文澈瑾心頭微微動容,麵上卻依舊淡漠道:“此刻當然是王爺說什麽就是什麽的了,然而來日新婚燕爾佳人在側,也未可知。”


  墨以年眼中掠過一絲驚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你為何總是不信我?方才在皇上的書房,皇上又問起賜婚的事,我就已經向皇上辭了,隻說我要專心讀書,不想讓旁的事情來分我的心。”


  文澈瑾臉上的陰雲因這句話一下子散去了,抬頭脈脈望住墨以年的雙眼,歡喜道:“果真?你真的向皇上辭了?”


  墨以年握住文澈瑾的雙手,笑容溫暖如春:“你放心。”


  文澈瑾軟軟地“嗯”了一聲,徐徐含情道:“我知道你不會負我。”


  墨以年靠近了些,低聲道:“再過兩年我的勢力穩固了,便向皇上求娶你。”


  文澈瑾一時有些害羞,紅著臉掙出自己的手便往內衛府跑去。


  巷子盡頭的拱門外,墨景嚴靜靜地立在那裏,神情蕭索。


  次日午時是文澈瑾當值。文澈瑾靜靜地立於墨天鸞身後,內衛的職責之一——皇帝的貼身護衛。


  這個書房是文澈瑾來得慣熟的,從她五歲進宮那天開始,就常這樣,站在先帝身後,看著他批閱奏章,責罵官員或皇子。


  隻是那時還沒有內衛存在,墨天鸞還是皇後,她是以侍女的身份陪王伴駕。


  雖說伴君如伴虎,但先帝對她卻很是溫和,許是因為那時她年幼,先帝隻拿她當個小孩子縱著,空有個侍女的名義,除了站在那兒以外,從未做過什麽差事。


  偶爾回鳳府去見父親,父親看著她的眼神又是憐惜又是急切,每次都要反複叮囑她在宮中不可造次,不可過分操練武功,要多讀書寫字,女兒家一定要溫婉些才好。


  後來先帝駕崩,她又站在這裏,看著墨天鸞做同樣的事情。


  文澈瑾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聞得窗外風聲簌簌,如千軍萬馬鐵蹄踏心一般。


  墨天鸞蹙一蹙眉:“關上窗,吵得朕心煩。”


  文澈瑾忙不迭去了,又為墨天鸞細細研著硯中墨汁,試探著道:“卑職鬥膽,敢問陛下這是在為什麽事情煩心呢,陛下登基以來可從未如此過。”


  墨天鸞神色仍有些苦惱:“與你說了也無妨,隻當有個人給朕解悶兒罷了。”她道:“朕煩惱,就是為了聯姻的事。”


  文澈瑾心底一沉,輕輕吸一口氣,問道:“是……二王爺和齊國公主聯姻嗎?”


  “不,是突厥可汗向朕求娶一位嫡親公主做王妃。”


  文澈瑾鬆了口氣,溫言道:“那皇上作何打算?”


  墨天鸞目色陰沉,閃爍著幽暗的火苗:“朕生了年兒和嚴兒兩個兒子,卻隻有筱兒這麽一個女兒。突厥虎狼之族,所居之地又甚是苦寒,他們的可汗更已年過五旬,朕怎舍得將筱兒嫁去那裏?可先帝其他的幾個公主卻都已成婚,那些宗室的郡主又算不得嫡親。朕正為此發愁。”


  文澈瑾亦是滿心憂慮:“突厥與我大周一向交好,數十年來邊境未聞金鼓之聲,而突厥這些年來厲兵秣馬,自身實力壯大不少,大周實在不必,也不該與突厥起衝突。”


  墨天鸞長長歎了一口氣:“正是如此。”


  文澈瑾自知多的話不該再問了,眸子一轉,柔聲道:“皇上看了半天折子了,不如歇一歇吧,卑職去讓人燉些涼茶來給皇上消暑。”


  墨天鸞簡短地“嗯”了一聲,文澈瑾正要吩咐,大門“吱呀”響了一聲,門外閃進一個男子來,著一身寬鬆的潑墨流水雲紋白色長袍,一支紫笛斜斜橫在腰際,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長得極是妖豔嫵媚。


  他噙著笑進來,將手裏的食盒放在墨天鸞的桌案上:“估摸著皇上這會兒該餓了,臣帶了些皇上喜歡的吃食來,皇上也好歇一歇。”


  墨天鸞輕籲一口氣,方笑道:“朕正要澈瑾吩咐,可巧你就來了,愛卿和朕可真是心有靈犀。”


  文澈瑾乖覺地行了禮,悄悄告退出來。


  傅鬱泠和殷絮梨正前來準備換文澈瑾的班,文澈瑾伸手攔住了她們:“在外頭守著就是了,不必進去。”


  “為何?”殷絮梨問道。


  文澈瑾但笑不語。


  傅鬱泠立刻會意,隻拉著殷絮梨分侍在書房大門兩側:“大閣領放心,我們曉得分寸的。”


  自古許多皇帝喜歡養男寵取樂,已是眾人皆知的秘密。更何況墨天鸞這個喪了夫的女皇帝?


  隻是不敢明說。


  墨以年獨自坐在文澈瑾的房裏,手裏擺弄著文澈瑾放在軟凳上的一件大氅,那顯然是男子的衣物。而這樣的料子、做工,和上頭繡的五爪蟒的花紋……


  “四弟?”墨以年不禁輕嗤一聲,“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文澈瑾回到內衛府,打開自己的房門便看到窗前站著的一抹墨色的身影,偶爾有流光一轉,折在他的衣衫上迸閃出幾縷柔光。


  “王爺。”文澈瑾喚道。


  墨以年回過頭來,伸手招文澈瑾:“過來。”


  文澈瑾緩步過去,站在他身邊:“王爺在看什麽?”


  墨以年清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間的涼爽的風:“我在看那座假山。”


  文澈瑾隨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出去。


  內衛府就建在禦花園旁,從二樓文澈瑾房中的窗口看出去,正好能看見禦花園裏的荷花池,荷花池旁有一座假山。畫舫清蕩,玉橋橫臥,樓台亭閣依次列去,如珠子零散串在一起,景致動人。


  文澈瑾笑道:“這麽好的景致,王爺卻偏偏盯著假山看?”


  墨以年微笑:“自然,當年咱們初次見麵,你就是在那裏把本王推下去的。”


  文澈瑾噗嗤一笑:“好小心眼的人,十年了都不曾忘掉。”


  墨以年隻無限深情地看著文澈瑾,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關於你的事,我沒有一件忘懷。”


  文澈瑾隻笑不語,斜斜睨他一眼:“油嘴滑舌。”


  墨以年右臂將文澈瑾牢牢攏在懷中,笑道:“你今日的班已經值完了,不用再去皇上那兒了吧?”


  “隻要皇上不傳召,就不必去。”文澈瑾靠在他懷中,突然想起來重要的事,推了推他,道,“你一提皇上我才想起來件大事,即便今日你不在這兒等我我也要讓人去王府找你的。”


  “何事?”


  文澈瑾道:“方才我從皇上口中得知,皇上這些日子煩心是為了和親的事。突厥可汗要向皇上求娶一位嫡親公主為王妃呢。”


  墨以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這可就讓皇上兩頭為難了——她一向最疼愛七妹的。”


  文澈瑾側頭想了想,道:“我想著,皇上自己的女兒舍不得嫁,其他幾位公主又已經成婚,郡主算不得嫡親。可是這嫡親公主也不一定要是先帝的女兒,先帝的妹妹不也是皇室嫡親嗎?”


  “你是說真寧長公主?”墨以年沉吟一會兒,“她是父皇最小的妹妹,雖是我的姑姑卻隻比我大了兩歲,年紀倒是相當。隻是……”


  “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麽。可是往大了說,真寧長公主的身份雖然特殊,卻也是皇族的公主,眼下國家有需要,長公主為國為民都該盡一份心力。往小了說……”


  文澈瑾頓了頓,湊近墨以年低聲道:“往小了說,先帝在世時,真寧長公主的生母貞太妃一向對皇上處處刁難,皇上自然不喜她的女兒。按理說長公主這個年紀是早該許配人家的,而皇上卻一直沒有過問,可見是對她不放在心上的。其實我冷眼瞧著,皇上未必沒有這個心思,隻是礙於情麵,不好直接開口罷了。你若是按照我說的,去勸皇上讓長公主出嫁,皇上一定會高興的。”


  墨以年細細思量須臾,道:“你說的極是,如此一來不僅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又保住了她的顏麵,更去了一個她不喜歡的女人,可謂一箭三雕——難為你想得這麽周全。”


  文澈瑾柔聲道:“隻是現下李成楠在禦書房侍駕,你晚些再去吧。”


  墨以年極力克製住不讓不悅的表情出現在臉上,父親死了,母親養著許多男寵這樣的事,對一個做兒子的來說,總是很傷顏麵又尷尬萬分的。


  文澈瑾略停一停,見墨以年隱約有怒色在眉心,忙道:“這樣也好,你就能多陪陪我了。”


  墨以年望向她,目中微瀾,泛著淡淡溫情:“幸好我還有你。”


  “滴答滴答”的銅漏聲像是擊在心上,聽著時間一點點在耳邊流過。靜默無聲。


  墨以年突然道:“簡司晉的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武清瑜還沒有回來,若是她能查出些什麽……”


  墨以年接口道:“這案子很是古怪,皇上一國之君,何必親自垂問這種小小的殺人命案?”


  “這也是我的不解之處,隻是皇上不說,我也不敢問。”文澈瑾抬頭看了看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墨以年默默思索道:“你去現場看過,隻看見了簡司晉的屍身,沒有旁人嗎?”


  “旁人?”文澈瑾愣了片刻,心念如輪急轉,“對!簡司晉是一個人回京的!”


  墨以年微微一笑:“是了。他怎麽說也曾是江州從五品的官員,卸任回京是回來享福的。就算不帶幾個護衛,怎的連個貼身小廝,使喚的下人都沒有?若是他帶了,那肯定不會隻有他一個人的屍身。或者小廝逃走,也該驚動附近村民求救才是。”


  電光火石的瞬間,種種不經意的細節重疊彌合,文澈瑾心中如閃電劃過天際,豁然清亮開朗,清晰之下種種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文澈瑾一下從墨以年懷裏跳出來,拍著他的手臂急切道:“快快快!快替我磨墨!”


  窗外細雨漣漣,武清瑜自信鴿腿上取了紙卷,細看之下陡地一驚:“原來如此!”


  杜清淺道:“副閣領想到了什麽?”


  武清瑜的笑意漸深,神色已經如常般鎮定了:“清淺,我們三人到江州已有五天了,這五天的暗訪收獲不小,可以去會會江州的這些大小官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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