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遇
內衛遍布全國各地,說不準哪個角落裏耍把式的串糖葫蘆的或者挑擔賣菜的,就是正在監視當地官員的“朝廷鷹犬”。
為了方便管理,每一個村鎮都有一個秘密的小據點,若幹個小據點組合成一個大據點,再上報到本州的分內衛府,由皇宮裏文澈瑾掌管的總內衛府統一管理。
內衛府大閣領和副閣領一般是不會越級管理分內衛府以下的各個據點的,但這個麵館作為這個鎮上唯一的內衛據點,存在於溯明山通往南京城的必經之路上,所以文澈瑾是一定要格外留意的。
文澈瑾剛坐下沒一會兒,就有內衛端了茶水進來,畢恭畢敬道:“大閣領稍候,我們隊長馬上就來。”
很快,暗門便再次打開,一個胖乎乎的男子腆著肚子進來了,一見文澈瑾便跪地道:“屬下參見大閣領。”
文澈瑾微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做什麽這麽生分,起來坐就是。”
文澈瑾指著他給身後三人介紹:“這人你們也是曉得的,就是咱們內衛府裏杜清淺的親哥哥,杜虎,也是這家杜胖麵館的老板。”
杜虎嘿嘿笑道:“妹妹在內衛府裏承蒙大閣領許多關照,我們兄妹心裏都惦記著的。”
如此寒暄了幾句,又聊了些杜清淺的近況,這才切入正題。
“便是這個案子。”文澈瑾簡單說了一遍,“凶手定是經過溯明山到京城來的,否則鞋底不會有那裏的泥土。我且問你,這段時日你手底下的內衛可有發現什麽不妥?”
杜虎一拍大腿:“嗨!屬下正等著月末按例向大閣領回稟,可巧大閣領就來問了。大閣領可還記得,橫天盟就活躍在溯明山中?”
文澈瑾點頭,身後的絮梨忍不住出聲問道:“可是,上一任內衛府大閣領柳霽影不是已經將這個組織一網打盡了嗎?”
杜虎搖頭:“我之前也這麽以為,可這俗話說,百足大蟲死而不僵,更何況是這個存在了上百年的橫天盟?根據我多年來的明察暗訪,橫天盟不僅沒有被一網打盡,反而日益壯大了,且他們的老巢應該就在溯明山中。”
橫天盟,江湖上最大的殺手幫,前身叫做赤羽幫,乃是前朝亂世時期割據在中原的一股勢力所建。
成立之初他們成團結社,為的隻是保衛自己的領地。後來前朝統一,他們逐漸強凶霸道,依仗武裝公然與朝廷對抗。
待到前朝覆滅,大周開國皇帝一統天下,第一件事就是要將朝廷的心腹大患赤羽幫連根拔起,可赤羽幫卻總能全身而退,對朝廷來說很是棘手。
墨天鸞繼位後,赤羽幫為了向朝廷示威,更名為“橫天盟”。
前任內衛府大閣領柳霽影親自出宮,輾轉於江湖間,用了數年時間才將橫天盟的底細查清,在各處安排好內衛,下手極是雷厲風行,一夕之間,大部分橫天盟的成員或被殺或被擒,能夠逃脫的都是精英和高手。他們四散隱匿,逃避朝廷的追剿。
後來蕭琛的養父蕭萬徹將流亡的成員召集到一起,重新建立起橫天盟,從此以後橫天盟行事低調謹慎,不再公然對抗朝廷。
蕭萬徹年歲大些,便將盟主之位交給蕭琛,自己安然退居後方,稱作“老主人”。
文澈瑾自是對這些事一清二楚,杜虎曾不止一次地在月末的報告上跟她提起,橫天盟沒有消失,他們隻是換了種方式存在。
文澈瑾也向墨天鸞提過,墨天鸞卻不以為意:“不妨事。像這樣的江湖組織多了去了,隻要他們不與朝廷作對,不必太費時間費心力。”
“皇上沒有讓我過問的意思,我也不好偷偷去留意。”文澈瑾道。
杜虎道:“這個屬下也知道,所以隻是暗中調查橫天盟所做的事情,隻要不曾威脅到朝廷,也就沒有再向大閣領稟報了。”
“那這個橫天盟究竟是做什麽的呢?”殷絮梨和文澈瑾一樣,自幼在皇宮長大,接著便在內衛府供職,對於外頭的事情知道得少之又少。
杜虎答道:“橫天盟培養了無數專職殺手,做事沒有宗旨沒有目的,隻要有人出錢,他們便受雇行事,手段殘忍隱秘,可以說上百年來,橫天盟殺人如麻,作惡多端。”
殷絮梨有些驚訝:“那既是如此,皇上又為何不讓大閣領過問呢?這樣的事情居然會發生在王化之下,實在無法無天!”
文澈瑾捏了捏殷絮梨的手,輕笑道:“你是內衛裏年紀最小的,許多事你都不知道。橫天盟現在不介入政事,不反抗朝廷,也不歸屬於朝中哪一個派別,行事隻為了錢,因此就算不上皇上的眼中釘,除掉他們當然也不會是當務之急。其次,橫天盟內高手如雲,從前朝到咱們皇上這兒,多少人想方設法除掉橫天盟,可又有幾個柳霽影呢?與其到時候費盡心思卻功虧一簣丟了朝廷的麵子,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過問。”
這番話說得實誠,杜虎笑道:“也就大閣領敢將皇上最栽麵兒的事說出來了,咱們這些人哪有這個膽子,隻好說是皇上心存天下,不屑於理會這種小事罷了。”
文澈瑾吃了口茶,道:“你說橫天盟活躍在溯明山裏,是否是想對我說,你覺得簡司晉遇害一案,是橫天盟的殺手所為?”
杜虎點頭道:“大閣領細想,簡司晉是何等身份?前任江州長史。一般人會有膽子去在天子腳下刺殺他嗎?大閣領既說已斷定是專職殺手所為,那要請得動這樣的殺手,又要多少銀子?可是普通老百姓出得起的?而正是因為簡司晉是前任江州長史,所以那個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也許就是江州某個曾與他結仇的官員。”
“不錯,這很說得通。”傅鬱泠道。
文澈瑾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過著這些線索:簡司晉的身份,凶手鞋底的青紫色泥土,溯明山,溯明山內活躍的殺手組織橫天盟,簡司晉脖子上一擊斃命的傷口,凶手殺人不取財……
是了!
文澈瑾起身走到杜虎的書桌前,取了紙筆細細寫了兩行小字,向傅鬱泠吩咐道:“去把咱們帶的信鴿抓一隻過來。”
傅鬱泠很快回來,文澈瑾將紙卷放進信鴿腿上綁的竹筒裏,傅鬱泠出去將信鴿放飛,文澈瑾道:“這事兒趕緊跟你們副閣領說了,也好叫她多個線索。”
武清瑜那邊還在前往江州的路上。江州路途較遠,期間還要乘船,武清瑜正坐在船頭看地圖,忽聽上空有鳥撲扇翅膀的聲音,一抬頭果見是文澈瑾的信鴿到了。
“橫天盟……”武清瑜口裏喃喃道,“若是涉及橫天盟,倒不好辦了。”
杜清淺端了茶盞上來,道:“副閣領喝口茶吧。可是大閣領有消息過來了?”
武清瑜接了茶,道:“你看看吧。大閣領現下在你哥哥那兒呢,還說你哥哥一切都好。”
杜清淺動容道:“大閣領可真體貼咱們下屬。”
杜虎送文澈瑾等人從暗室出來,文澈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杜虎了然:“大閣領放心,兩位公子一切安好,隻是昨日去城裏耍去了,現在還沒有回來,大約是在城裏歇了一夜。大閣領是不是要等他們回來相見?”
文澈瑾猶豫了一會兒,道:“罷了,今日耽擱不得,我知道他們好就行了。他們回來後你幫我帶個話,就說我很掛念他們,以後有機會再來看他們。”
頓了一會兒,她拍了拍杜虎的肩:“這些年多謝你照顧他們,我心裏都記著的。”
文澈瑾從暗室出來,騎上馬背卻不立刻揚鞭,隻輕夾馬肚,讓馬緩步而行,向鎮外而去。
黎抒言輕聲問道:“大小姐在想什麽?”
“我在想,咱們是否應該立刻前往溯明山,還是……”
“溯明山若真是橫天盟的聚集地,那咱們四個就這麽去了豈不危險?即便要去,也先回宮稟了皇上,多帶些人吧。”傅鬱泠道。
“我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安,這件事似乎沒有這麽簡單……”文澈瑾皺著眉頭想。
如果說簡司晉遇害的確是橫天盟做的,那麽皇上讓她們來查案子,莫非是有意清理橫天盟?可若是這樣,皇帝又何不明說呢?更何況,皇帝又是怎麽知道橫天盟做了這個案子呢?
疑點太多了,她一時半會兒竟不知該從何入手,武清瑜現在也還沒到江州,江州的情況誰也不了解,現下真是一籌莫展了。
良久,文澈瑾開口道:“我們去溯明山。”
三人皆是一愣:“大閣領,就咱們四個人……”
文澈瑾勒了勒韁繩,調轉馬頭:“死不了你們!”
溯明山綿延數十裏,深遠蒼茫。山勢巍峨陡峭,層巒疊嶂。更兼山中霧障連天,氣候條件極為複雜。因此,甚少有行人會選擇從山裏過路,多半寧願繞遠一些。而那些打獵為生的獵戶,若不是十幾人結伴,也是不敢輕易踏足的。
淩亂的馬蹄聲踏碎了山裏的寂靜,鳥雀撲棱棱地從樹頭飛走,文澈瑾一邊將暗器在懷中理好,一邊緊了緊腰上的佩刀。
“你們跟在我身邊,不要輕舉妄動。”文澈瑾道。
四人皆是神情戒備,四下裏小心觀察著。
文澈瑾舉眸,溯明山裏依舊是最原始的蒼茫模樣,並無半點有人煙的痕跡。而在這山裏若是想在明麵上建一個村莊院落顯然是不可能的,因此文澈瑾可以斷定,橫天盟必定是在山裏挖了許多隱蔽的山洞,他們的人就藏匿在裏麵。
“橫天盟的確了得。”文澈瑾忍不住感歎道,“也不知是花了多少心血才建造出來這麽一個老巢,真是狡兔三窟。”
黎抒言在文澈瑾右邊緩緩而行,道:“更了得的是,他們竟敢把老巢放在離京城僅僅五百裏的地方,可不是明目張膽向朝廷示威麽?”
“大閣領,他們的殺手會不會就埋伏在這兒?”殷絮梨的手一直緊緊攥著刀柄。她在內衛裏年紀最小,又沒有任何實戰經驗,這是第一次跟著文澈瑾出來執行任務,難免有些心慌。
文澈瑾回頭朝她微笑:“別怕,我們不會往裏走得太遠的。一來的確危險,二來也沒有人帶路。”
傅鬱泠補充道:“大閣領隻是想來看看溯明山裏是怎麽個情況,回去也好向皇上交代。總不能說咱們出宮一趟,就找杜虎問了些話就回去了吧?”
殷絮梨這才鬆了口氣:“我還以為大閣領這就要打進他們的老巢了。”
正說著話時,文澈瑾突然勒了勒韁繩停了下來,殷絮梨問道:“大閣領怎麽了?”
文澈瑾微蹙了眉:“你們可聞到什麽氣味了嗎?”
三人仔細嗅了嗅,那是一股幽微的香氣,似有似無,不易察覺,細聞之下卻仿佛又沒有了。
傅鬱泠道:“許是這裏的什麽野花的香氣吧?山裏稀奇古怪的東西多的很。”
文澈瑾見周遭並無異樣,便也不再深究,輕輕“嗯”了一聲道:“也許吧。”
不遠處的樹叢裏,一個身影匆匆閃過,饒是腳步再輕,可地上堆滿了樹枝落葉,怎可能不發出半點聲音。
而文澈瑾耳力卻極好,從小對暗器情有獨鍾的她早已修煉出蒙著雙眼,隻聽聲音便能回擊敵人進攻的本事。
文澈瑾立刻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她迅疾側過頭,同時拔出腰間的凝澗刀在手,傅鬱泠等人見她如此,也擺出了迎敵的架勢。
忽然一陣兜山風旋轉著刮過來,從文澈瑾麵前飛掠而過,帶起許多落葉。
寒光一閃,藏在樹叢裏的蒙麵黑衣人身形如電,掌中劍直奔文澈瑾咽喉而來。文澈瑾躍離馬背,身體飛速上拔,從黑衣人頭頂掠過。
黑衣人在樹上踹了一腳,很快調整了方向,長劍迅捷地刺向文澈瑾。文澈瑾身體向側麵一滑,躲過他的劍,與此同時,手中凝澗刀飛快削出去,轉守為攻,直奔黑衣人頸後劈來。
黑衣人原地下叉,刀從頭頂掠過。他一聲大喝,長劍由上而下,直刺文澈瑾,文澈瑾縱身後躍,靈巧地躲開了這突兀至極的襲擊。
傅鬱泠等人正要上前相助,文澈瑾不屑地擺了擺手:“四對一,不公平。你們不必來,他還沒有殺我的能耐。”
那黑衣人一聽文澈瑾的話,握著劍定了定,目光犀利如鷹,牢牢地逼視著文澈瑾,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文澈瑾注意到了他略帶輕佻的目光,亦留神看了看他。黑衣人蒙著麵,隻能看到劍眉橫張,一雙黑沉沉的眸子深沉如鷹,偶爾一道眼光波轉,卻如蒼茫大海,轉瞬無跡可尋。雖然隻穿著一身夜行黑衣,然而眉眼間那股霸氣與鋒芒,犀利如劍光躍虹,分毫消減不去。
文澈瑾見他不說話也不動,微蹙了秀眉,不耐道:“你待怎樣?是打還是不打?杵在那裏像個木頭樁子。”
突然,黑衣人身體飛轉起來,如炮彈一般向文澈瑾衝來。文澈瑾掌中刀輕輕一抖,幻出一片寒光,霎時間將那人身體團團圍住。二人無聲地旋轉著、廝殺著。
忽聽兩聲穿過空氣的“嗖嗖”聲,文澈瑾倏地撤回即將砍在黑衣人手臂上的凝澗刀,格擋住黑衣人射過來的兩枚飛鏢,隻聽“鐺鐺”兩聲,黑衣人一手接過彈回來的暗器,施展輕功,將文澈瑾甩在了身後。
文澈瑾暗自咬牙。論暗器,她認第二,沒有人敢認第一的,居然有人敢拿暗器來算計她,簡直卑鄙!無恥!
文澈瑾一躍而起,朝黑衣人追去,黎抒言急了,追了兩步喊道:“大閣領!不可戀戰!”
“你們在這兒等我!”空中傳來文澈瑾的聲音。
文澈瑾緊追著黑衣人到了懸崖邊上,黑衣人見無路,扭頭再次與文澈瑾廝殺起來。文澈瑾百忙中恨道:“你一個大男人,跟女人打架也就算了,還暗箭傷人!你要不要臉!”
黑衣人含笑聽著,不置可否,隻顧左右而言他:“你把那三個女人丟在那裏,就不怕是我的調虎離山之計?”
文澈瑾冷不防一腳踹在黑衣人的腿上,黑衣人正走神間,一個不穩腳下踩空,眼看就要跌落懸崖。
一隻手抓在了他的胳膊上。黑衣人猛地抬頭,文澈瑾一雙秋水瀲灩的濃黑眼眸在潤白玲瓏的麵龐上分外清明,仿佛兩丸光芒燦爛的星星在漆黑夜空裏濯濯明亮。
黑衣人望著她愣了神,怔忡間已經被文澈瑾拉回了懸崖上。
二人倏然分開,文澈瑾側身看他:“你欠我一條命。”
黑衣人這才轉過神來,狐疑道:“我若是死了豈不更好,你救我做什麽?”
文澈瑾笑容不改,隻優雅地理了理衣領:“本姑娘輕易不殺人,向來隻殺我看得上眼的對手。”
黑衣人微怔:“你這女人,好狂的性子。你現下可是在我的地盤裏!”
文澈瑾譏誚道:“本來是不狂的,可見了你這種暗箭傷人的陰險小人,半點也忍不了。”
黑衣人嗤地一笑,道:“方才是我不對,這便向你賠不是了。”
文澈瑾也不再與他多話,收了刀問道:“你在這附近埋伏了多少人?一並請出來吧。”
黑衣人卻道:“隻有我一個人。”
見文澈瑾麵有疑色,黑衣人繼續道:“我隻是路過這裏,正好看見你們罷了。”
“你是橫天盟的殺手?”雖是問句,卻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黑衣人微微頷首:“你是內衛府的大閣領?”同樣的語氣。
文澈瑾睨他一眼:“既知道我的身份,怎麽還不下全力殺我?”
黑衣人微笑:“這個問題,我也想問你。”
他上前兩步走在文澈瑾前麵:“走吧,我帶你出去。”
文澈瑾本不相信他會帶自己出去,以為是要引她進他們的埋伏圈,可四下裏仔細看來,的確是她來時的那條路。
傅鬱泠三人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想要進去找文澈瑾,又怕與她失散惹來更多麻煩,左右為難間卻見文澈瑾和剛才那個黑衣人一同走了出來,都有些怔愣。
文澈瑾翻身上馬,神色平和:“我沒事。”
想了想她又對黑衣人道:“這次暫且放過你,不過你以後可要小心些,別被別人殺了,總有一天我會親自動手。”
黑衣人的目光劃過文澈瑾的臉頰,竟仿佛有一點溫柔與激賞:“隨時恭候。”
山路崎嶇幽深,仿佛走不到頭一樣,風吹起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在空曠之處更覺可怖。
文澈瑾默默回首,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霧靄沉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