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殺(下)
宮裏的路兩人多年來都是走得極熟的了,七拐八繞地抄近道走了半個多時辰,便到了內衛府——門前掛著兩個紅燈籠的朱漆大院。
宮裏所有的內衛,包括她們兩個正副閣領,都住在這裏,除卻輪流值班,便隨時聽由墨天鸞的調遣。
一見她們回來,院裏的內衛便紛紛打招呼:“兩位閣領回來了,出去查案辛苦了吧?”
武清瑜將鬆子軟糕分了,跟著文澈瑾進了她所住的正堂,端著酸梅湯就開始灌,灌完了一抹嘴:“哎!渴死我了!”
文澈瑾愣愣地盯著桌上兩個玉碗,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仍然矜持地擦了把口水,半晌後深吸一口氣,一聲怒喝:“傅鬱泠!”
傅鬱泠撩開門簾探了個腦袋進來:“大閣領怎麽了?”
文澈瑾指著桌上的玉碗,碗內盛了半碗冰,冰上堆滿晶瑩果肉:“這荔枝是誰送來的?我不是跟你們說過,若是二王爺再送東西過來,不許私自收下嗎?”
另一個內衛名叫殷絮梨的,推開傅鬱泠從簾後擠了進來,笑嘻嘻地湊過去:“今兒有人封了好禮進宮,隻備下兩份,一份呈皇上,一份便送到咱這內衛府裏來了……隻不過不是二王爺,是四王爺。大閣領隻說二王爺的東西不許收,可沒說四王爺的東西不許收啊。”
傅鬱泠接著道:“四王爺晌午的時候著人送了二十筐荔枝來,我見兩位閣領都沒回來,便自做主張,分與姐妹們先吃了,隻留得兩筐給你們。”
文澈瑾無奈笑道:“既是四王爺送來的,那你們吃就是,都托我的口福啊,惦記著。”
傅鬱泠和殷絮梨哄笑道:“那是自然。”
文澈瑾饞蟲也被勾起來了,直接上手去抓。她最是喜歡吃荔枝,隻是這荔枝要從四川千裏迢迢運到南京,頗費一番工夫,因而除了進貢給皇親國戚的,她甚少能吃到。
文澈瑾將另一個玉碗推到武清瑜麵前:“吃啊吃啊。”
武清瑜笑言:“這荔枝真甜,可是如果再加上四王爺的心意,豈不是更要甜得膩人?”
“吃東西都堵不上你的嘴!”文澈瑾笑著啐了一口,“好沒正經!”
武清瑜微微斂了笑意,正色道:“你沒聽方才絮梨說嗎,這荔枝四王爺滿皇宮隻送了兩處的,除了皇上可就是咱們這兒了。”
“你和他……”
文澈瑾吃完了荔枝,端起碗就往外走:“剩下的荔枝在哪兒?”
武清瑜知道她不願回答,隻輕笑了一聲,不再追問。
忽而一個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後:“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本王的心意,大閣領該是已經吃進肚了的。”
文澈瑾聽得他的聲音耳熟,也懶怠回頭,自顧自坐在院裏的石桌旁剝荔枝:“四王爺好清閑啊,昨兒個才被皇上罰站在禦書房兩個時辰,今天還不趕緊去溫書嗎?”
王爺到內衛府來尚是頭一遭,眾內衛慌忙見禮,各自回房換侍衛服,文澈瑾卻笑道:“不妨,你們自尋方便就是,不須換衣服了,四王爺是不會見怪的。”
墨景嚴頭戴夜明珠冠,身穿淡紫錦服,長身玉立,豐神朗朗,手裏提著個紙風箏,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太監,本想擺擺王爺的架勢,一聽文澈瑾的話笑了起來,將風箏放在地上,一抖前襟在文澈瑾的對麵坐下,拿了個荔枝剝開來遞到她嘴邊:“啊——”
文澈瑾大窘,此時滿院內衛早已散去,紛紛上樓,扒在欄旁,好奇地望向院中看著墨景嚴和文澈瑾二人。
文澈瑾如何不知這些姑娘的心思,怎麽可能在她們麵前讓墨景嚴喂東西吃,那她這個大閣領的麵子還要不要了?便以手接過道了聲謝:“四王爺天潢貴胄萬金之軀,怎好親手為一個小小的內衛閣領剝荔枝?”
墨景嚴雙瞳含笑凝視著文澈瑾:“為一個小小的內衛閣領剝荔枝自然是屈尊降貴了,可若是為了未來的四王妃……”
“王爺!”文澈瑾出聲打斷,很快又柔和了語調,從身旁拿了個小燈籠,“我以竹篾、薄宣糊了個小燈籠,抓了螢火蟲困著,現在是白天,等晚上了王爺掛帳子裏看著玩吧。”
墨景嚴接過燈籠,不易察覺地微微歎息了一聲,繼而笑得爽朗:“你還跟小時候一樣,喜歡抓這些小蟲子,禦花園都被你糟蹋遍了。”
文澈瑾隻笑不語,墨景嚴拿過剛才的風箏遞給文澈瑾:“咱們也是心有靈犀,我閑時紮的風箏正好是螢火蟲形狀的。”
文澈瑾奇道:“誰家紮風箏紮螢火蟲形狀的啊?”
接過來仔細一瞧,那哪裏是螢火蟲形狀的,那分明是想紮成蝴蝶的模樣卻因為手笨成了四不像罷了!
文澈瑾笑道:“這螞蚱紮得真像,卑職謝過王爺。”
墨景嚴啼笑皆非:“滿宮裏除了皇上和我二哥,也就隻有你敢這樣了。”
說著叫了個跟隨的小太監:“你說!本王這風箏紮得怎麽樣!”
小太監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的:“王爺的風箏巧奪天工,奴才看了當真拜服,便是舉國上下所有的能人巧匠加起來都不及王爺千分之一!”
墨景嚴哈哈大笑:“這話本王喜歡,去找你們總管領賞去!”
文澈瑾:“……”
墨景嚴目光炯炯地看著文澈瑾:“從我們相識起我每年都會給你紮一個風箏,到如今也有十二年了,這是第十二個。”
“所有風箏我都收得好好的,隻是十二年了,除了風箏越紮越大之外,王爺的手藝可沒有見到半分長進。”文澈瑾毫不留情地挖苦。
墨景嚴朗聲道:“我一年就紮這麽一個,能紮出來就不錯了,偏你要求還這麽高。”
他微一沉吟,嗬嗬笑道:“說起來咱們和風箏是頗有淵源的,那年你嫌悶在宮裏無趣,要出宮放風箏,於是咱倆扮了兩個小太監,我抓著你,你抓著風箏,從宮牆下的狗洞爬了出去……”
“……然後被宮門守衛追了半個南京。”文澈瑾接口道。
二人對視片刻,目光中都頗有笑意。
“要不是風箏礙事你還不肯扔掉,咱們也不會被抓住……”墨景嚴埋怨道,“就因為這事我被先帝吊在樹上打。”
文澈瑾笑得前仰後合:“這話就是王爺的不對了,那風箏是你紮給我的,我若是扔了你可不又要小心眼?”
墨景嚴略想了想亦笑了:“說的也是。”
院內二樓高處,紅欄後圍了不少內衛,三三兩兩倚欄交談,卻都是心不在焉,豎著耳朵聽著院內文澈瑾與墨景嚴的八卦事。
墨景嚴掃視了一圈,亦有些尷尬,便提著蟲燈站了起來:“我先回去了,這會兒真要溫書了。現在雖說不會被吊在樹上打,但罰站的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墨景嚴走後,武清瑜立刻從屋裏出來,早已準備停當,背上係著一個包袱,又遞了一個給文澈瑾,道:“快點上人手,走吧。”
文澈瑾笑了:“就你這麽猴急。”
文澈瑾起身伸了個懶腰,掰著指頭點道:“傅鬱泠、殷絮梨、黎抒言,跟著我。”
武清瑜已經點好了人,對文澈瑾道:“杜清淺和藝南跟著我。”
“咱們就兵分兩路了,你萬事小心。”文澈瑾雖說吃荔枝的時候跟墨景嚴肆無忌憚地貧嘴,但一挎上凝澗刀,神情立刻嚴肅了起來,“如果有什麽事立刻飛鴿傳書告訴我,我也是如此。”
武清瑜點頭,文澈瑾又朗聲對院裏其他內衛囑咐道:“你們留在宮裏聽候皇上差遣,輪值的時候萬不可懈怠,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小心伺候,知道了嗎?”
“是!”
武清瑜先打點妥當出了宮,待得文澈瑾一行人牽了馬,已是黃昏時分,夏季天如孩兒臉,說變就變,四人剛踏出馬廄,天頂便是轟雷一道,烏雲卷來,大雨傾盆而下,嘩嘩作響。
四人頓時淋得如落湯雞一般,匆忙從馬廄往外跑,待跑到屋簷下站著時,四雙眼睛滿心期待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怔愣片刻後:“你們都沒帶傘和鬥笠?”
……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回內衛府去,總不能四個人都淋著雨回去。”文澈瑾拽了拽馬韁繩準備上馬。
闔宮裏,除了皇帝礙於身份,也就隻有內衛能在皇宮禁內策馬揚鞭了。
“哪有讓大閣領淋雨我們在這兒躲著的道理?”傅鬱泠拉著文澈瑾不讓走,“還是我去吧!”
正僵持不下,忽聽雨中一男子聲音傳來:“誰也不必去了,本王這兒正好有現成的,大閣領若不嫌棄,將就著用用吧。”
雨聲嘈雜,他的聲音夾雜著淅淅瀝瀝的雜音,遠遠聽來不太真實,嗡嗡地如在幻境。
文澈瑾回頭一笑:“多謝四王爺。”
墨景嚴坐在馬車裏,隨行的小太監立刻捧了雨傘和鬥笠上前恭敬遞到鬱泠手中。
文澈瑾一看,那哪裏是正好有現成的,分明是為她們準備好的,就連鬥笠都是顧著她們的女子身份,特地備的帷帽,既可遮雨也能遮麵。
“這……王爺費心了。”文澈瑾會心一笑,最懂她善忘性子的,也就是墨景嚴了。
墨景嚴在車裏朝文澈瑾招手:“你先進來擦擦水,我送你到宮門口。”
文澈瑾有些猶豫地看了看身後的傅鬱泠三人,她們極是懂事地推著文澈瑾:“去吧去吧!王爺是好心!我們騎馬就是了!反正現下有傘和帷帽了!”
墨景嚴伸了手出來,一把將文澈瑾拉上了馬車,遞給她一塊絲帕:“剛才你的小嘍嘍們在,我顧著你的麵子不好說你,怎的這麽大的人了,出門也不知道帶傘的,活該挨淋!”
文澈瑾兀自好笑:“就知道你這人,幫了點兒忙嘴上就沒個好話,不編排我兩句心裏就不痛快。”
墨景嚴接過文澈瑾遞回的帕子時觸到她手指冰涼,眉頭微蹙道:“可是冷了嗎?要不要先去我府裏喝碗薑湯驅驅寒再走?”
文澈瑾笑道:“哪就這麽嬌氣了?去你府裏暖和了我還出得來嗎?今兒可不是出宮放風箏的,是去溯明山查案子的。”
墨景嚴亦笑了:“我還不是心疼你,怕你著了風寒?也罷,既不去我府裏,這件衣裳總要披上的,若是凍壞了,豈不是更影響你的正事?”
說著將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文澈瑾身上,文澈瑾還沒來得及推拒,墨景嚴便斷了她的後路:“你瞧,已經被你弄濕了,現下你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了。還得給我晾幹了再送回來。”
文澈瑾暗自好笑,一本正經道:“既得了王爺恩賜,我自是不敢怠慢的,頂好回家拿個香案把衣裳供起來,也好每天拜一拜,以此感慕王爺恩德。”
馬車外電閃雷鳴,一場暴雨在南京城的上空呼嘯。
馬車內卻縈繞著一片祥和,兩人時而互相關懷時而拌嘴調笑。歲月靜好,大抵如是。
到了宮門口,墨景嚴猶自依依不舍地拉著文澈瑾的衣袖囑咐道:“萬事當心,不行便算了,皇上不會怪罪,千萬莫要逞能傷了自己。”
文澈瑾笑著點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