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殺(中)
五個畏畏縮縮的村民擠在一塊兒從外頭進來,頭一回見了血淋淋的景象臉色都不太好,膽小的女人已經捂著嘴幹嘔了。
文澈瑾卻早就司空見慣了,自顧自問道:“隻有你們幾個住在破廟旁邊嗎?”
領頭的壯年村民搓著手答道:“回大人的話,我們五個是一家子,這兩個老人家是草民父母,這是草民哥哥,這是草民的婆娘。我們這個村子人本來就不多,這個破廟偏僻,因此隻有我們家住在這兒。”
說著往西麵一指:“兩百米外的草房便是草民的家。村子裏其他人住得遠,最近的一個也隔著一片苞米地。”
文澈瑾點了點頭,吩咐道:“給兩個老人家拿凳子來坐。”又問:“你們沒有孩子?”
“多謝大人。鄉下人家裏窮,五個人已經揭不開鍋了,我們又沒錢買地,平時隻靠打柴打獵為生,還得上山挖野菜吃,生過兩個娃娃都得病死了。”
文澈瑾歎了口氣,接著問道:“你們住的地方離這裏隻有兩百米,平時這個廟裏可有什麽響動,你們能聽見嗎?”
村民想了想:“這個破廟平日是沒有人的,也沒什麽響動,隻是偶爾能聽見狗叫,想是一群狗在那裏爭吃的打起來了,其他的也沒什麽了。”
武清瑜接口道:“那昨夜你在家嗎?可有聽到什麽?”
村民拉了拉媳婦兒的袖子,把她拉到自己身邊,道:“昨日草民去鎮上賣婆娘繡的手絹去了,夜裏也沒回來,婆娘在家。”
那女人拘謹地拉著自己的衣擺:“草民沒有聽見破廟那裏傳來什麽動靜,昨天夜裏那邊很安靜。隻有草民家裏養的看門狗,亥時突然叫了幾聲,草民出去看了,沒有發現院子裏有生人。”
文澈瑾和武清瑜頓時警覺起來,對視一眼,挺直了背:“你家的狗平時夜裏會這樣叫嗎?還是隻有見到生人才會叫?”
女人道:“喜寶乖得很,隻有見到生人才叫的,所以草民才出去查看,以為有人來偷雞了。可是喜寶叫了幾聲就不叫了,草民也沒在意。”
“亥時……”文澈瑾喃喃回味了一下這個時辰,朝五個村民擺了擺手,“你們今日的話很有用,領了賞錢就回去吧,若是再想起來什麽就去告訴縣令。”
五人忙不迭叩首謝恩,拿了錢歡天喜地地去了。
縣令滿臉堆笑湊上前來:“大閣領可是想到了什麽?”
文澈瑾從地上撿起一塊泥土,頭也不抬地說道:“大人來看看,這塊土有何不妥?”
“土?”縣令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土能有何不妥的?卑職愚鈍,還請大閣領明白示下。”
“這種土和普通田間地頭的土不一樣,其顏色呈青紫色,顆粒分明且格外肥沃,是城外溯明山特有的土壤。”
文澈瑾拿手帕將土塊包了起來收好,站起身來接著說道:“並且,這一個月都沒有下雨,而這個土塊十分新鮮,並沒有幹透,也沒有被其他的灰塵泥土或雜物覆蓋,可見應該是在這裏不久,否則早就烤幹了。所以說,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簡司晉或者凶手鞋底帶的泥土掉落在此地。”
文澈瑾指了指一個捕快:“你來看看,簡司晉的鞋底有沒有這種泥土?”
捕快仔細查看了一番:“回稟大人,沒有。”
縣令恍然大悟:“哦!這麽說來,極有可能是凶手鞋底所帶的泥土!”
“哎呀哎呀,不愧是內衛府大閣領,皇帝的親軍衛率,這等蛛絲馬跡,也隻有大閣領能發現啊!”縣令不放過任何一點拍馬屁的機會。
武清瑜檢視完了破廟裏所有的房屋,從其中一個出來,道:“沒有發現可疑跡象,不過……”
她指了指剛才自己出來的那間屋:“簡司晉昨夜應該是住在那裏,裏麵有個木板床,而且被略微打掃過,還有簡司晉遺留的兩件髒衣服。”
文澈瑾跟著她進去,屋子並不大,地上全是早已發黴的稻草,有潮濕的氣味,幾隻小小的黑蟲子在稻草間爬來爬去。屋子裏就一張小圓桌子和一個木板床,也隻有這兩處沒有灰塵,想是簡司晉打掃過的。
文澈瑾撿起桌子上放著的兩件衣服來看了看,是兩件絲質圓領袍。
朝廷對於服製有著嚴格的規定,庶民隻能著斜領袍,像這樣的圓領袍必是有功名的人才能穿的,且絲質的衣服也不是一般老百姓買得起的,多半就是簡司晉的了。
“這可奇了,簡司晉既在此歇息,走的時候也將其他東西都收拾走了,怎的偏偏落了這兩件衣服?當真是銀子太多,兩件衣服不算什麽的嗎?”
武清瑜打開簡司晉背著的包袱看了看,裏頭除了隨身衣物,隻有身份文牒和幾兩碎銀子,以及若幹銀票。
而文澈瑾卻眼尖地發現,身份文牒的紙頁上,有潮濕後褶皺的痕跡。
“他的包袱收拾得極倉促,衣服都沒有疊好,隻是胡亂塞進去的,連銀票也是揉成一團,可見他走得急。”武清瑜重新把包袱係好交給一個捕快拿著,“這是證物,收好了。”
“問題就在這裏,他為什麽如此著急?”文澈瑾在屋內四下看了看,沒有發現可疑的痕跡,“如果我們能弄清楚這個,想來也就能很快查清案子了。”
武清瑜朝縣令招手:“大人有沒有排查這個村的村民,昨日是否有外人進入?”
縣令道:“卑職已經派捕快問了村裏所有人,他們都說沒有。這個村子是家族村,村裏人都是沾親帶故的,基本都姓張,且從不與其他村子互通有無,若是有外人進入,肯定是會被留意的。”
文澈瑾點頭:“從簡司晉脖子上的傷可以看出凶手定是職業殺手,他當然不會笨到白日裏從村口大搖大擺地進來,當是趁著夜色掩護,從隱蔽之處潛入。”
“這個凶手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殺死簡司晉。”武清瑜指了指包袱,“裏頭的銀票還在,可見凶手不是為了錢。”
文澈瑾也不多話,隻道:“縣令大人將簡司晉的屍身盛殮了送進縣衙的停屍房吧,要看管好了,不容有失。這裏封起來,證物我們會帶進宮盛給皇上過目,其餘的事你便不用管了。”
縣令才接任不久,在自己管轄的範圍內發生了前任江州長史被害的凶案,正惴惴不安,生怕烏紗帽難保,一聽文澈瑾如此說,明白自己可以從這件事裏抽身,欣喜萬分。
“他是高興了,我們可怎麽辦?”武清瑜明白縣令的心思,更擔心自己,“這案子有些莫名其妙的。更何況……”
更何況,皇上到底為什麽要派她們來查案,真的隻是為了案子本身嗎?
文澈瑾自然明白武清瑜沒有說出口的疑惑,可她也琢磨不透皇帝的用意。
回去的路上兩人不免心事重重,文澈瑾見氣氛過於沉悶,便道:“咱們到現在還沒吃中飯,不如回去的路上買些鬆子軟糕帶回宮吧,也分給鬱泠她們一些。”
“好。”
兩匹馬微微加快了速度,一路向城中跑去。
入城門不遠,經過一條巷子時,但見一座府邸荒涼淒清,門上朱漆剝落,似一張殘破的臉。門楣上斑駁的大字,隱約看去正是“敕造鳳府”四字。
府前雜草叢生,幾枝高出院牆的竹子都開了花萎敗了。牆脊上停了幾隻鳥雀,有一搭沒一搭地啄著瓦草,自得其樂。
文澈瑾咬了咬下唇,神情悲涼,院子裏的牡丹花都謝了吧,廊下一溜籠子裏掛著的鳥雀都飛走了吧,自己從前房裏滿屋子的書也都不見了吧。
武清瑜看了她一眼,輕聲道:“這是你從前的家。”
文澈瑾的目光中有分明而淩厲的恨意,映照出她眸中武清瑜清秀的麵容:“現如今,我已經沒有家了。”
武清瑜了然,伸手輕輕按在她的肩上。
回到皇宮中,二人先回到內衛府換了侍衛服,便前往皇帝的禦書房回稟。
墨天鸞看了那塊土和簡司晉的包袱,道:“兩位愛卿既然已經查出來蛛絲馬跡,下一步預備怎麽做?”
文澈瑾和武清瑜並沒有事先分派好誰去哪裏做什麽,然而憑著十數年的相處和合作,她們二人早已心有靈犀,隻一個眼神便可達意,無需多言。
文澈瑾道:“回稟皇上,凶手鞋底所帶的青紫土是溯明山特有的,卑職將前往那裏調查。”
武清瑜接著道:“卑職將前往江州,調查簡司晉生前是否與人結仇,或有什麽錢財感情上的糾紛,從凶手的動機著手分析。”
墨天鸞微微沉吟,合眼思忖道:“兩個都是好路子。既如此,你們自去內衛裏挑些得力的隨你們一同前往,人多一些總有照應。”
“是。”二人正要告退,墨天鸞忽伸手將她們攔了下來:“慢著。”
“皇上有何吩咐?”
須臾的寧靜,墨天鸞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地看著文澈瑾道:“文愛卿,你認為自己和武愛卿比起來,孰優孰劣?”
文澈瑾怔愣了一下,不料皇帝有此一問,不敢倉促回應,飛速思考墨天鸞此問的用意。
文澈瑾答道:“統兵之能,勇武悍戰,卑職都不如副閣領。”
墨天鸞眯起眼,目光鋒利,片刻後嗬嗬笑道:“統兵之能也不及?隻怕未必。”
墨天鸞的臉上現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論統兵之能,你是鳳嵐祁之女……”
文澈瑾恰到好處地打斷道:“將門亦並非俱是虎女,更何況……”
那一瞬間,文澈瑾心念電轉,敏銳地捕捉到了墨天鸞稍縱即逝的思維痕跡。
“更何況,父親在世時常有訓誡,卑職雖出身將門,但到底也是普通女子,比不得皇上是真龍天子,雖為女兒身,世間卻無男子能及——因而要卑職講究女子的謙卑溫婉,修習自己的心性與才華。所以父親並不曾多教導卑職的統兵和征戰之能,隻於詩詞史書上嚴厲些。”
文澈瑾心平氣和地垂首,愈加低柔婉轉:“父親常說,將門多殺,殺最損德,因此一直反對卑職習武。這就是卑職不如副閣領的地方了。”
墨天鸞的目光良久滯留在文澈瑾的麵龐上,起初的如冰堅冷漸漸化作秋日靜水:“你父親教女有方,女兒家自當以柔順為德。你擅文,武愛卿擅武,這便是朕當初為你們賜名的用意。一文一武如左膀右臂,輔助朕治理天下。”
“卑職幼年入宮,記事起便在皇上身邊伺候,得皇上悉心教養,如今又受皇上提拔做了內衛府大閣領,卑職擁有的一切俱是皇上恩賜,必當為皇上肝腦塗地,以報皇上天恩。”這話文澈瑾說得輕緩,然而極誠懇,字字紮實落在了墨天鸞耳中。
墨天鸞嘴角輕揚,卻也微笑了:“朕知道你的忠心。好了,你們且回去準備吧。”
二人告退出來,身上皆已是一身的汗。武清瑜是熱的,文澈瑾卻是嚇的。
“天氣本就熱,皇上又……”武清瑜轉了話頭道,“咱們趕緊回去收拾一下,把鬆子軟糕分給她們,還得連夜出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