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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O章 君與臣,勒瑀與隱瀾

  勒玨笑色溫暖,目內春意融融:“如果隱瀾做不了米蟲,也可以做最快樂的人罷。放開一切,快樂的生活,那是我最樂見的。”


  “隱瀾會努力。”她揖禮為是。做最快樂的人麽?好罷,既然她最純良的朋友有如此美好的冀望,她會努力就是了。


  *

  “那是什麽?”自相府後門潛入的戎晅,脫口問。他問得不是身旁的鈄溯,而是他心中的自己。他說什麽也不會承認,他在第一眼望見亭內相談甚歡的兩個人影時,竟有“儷影雙雙”四個字冒出腦際。


  “公子……”鈄波恐他醋火漫延之下衝上前暴露出自己身份,趕緊跟了過去。雖說以王上的修為,不應會犯這等低級錯誤,但向來情關最難堪破,任何意外都會發生。


  戎晅疾步轉過一株高大芭蕉,看清了那道站在淼兒身邊的形影,雖然近似,但不是勒瑀,是勒玨……沒事了,隻要不是勒瑀就好。


  他唇角噙笑,閃身投入相府的層層蔭蔽,納涼去也。


  咦?為了看這場好戲,特地爬了三層登上自家後院書樓的苗苗好生不解:發生了什麽事?這醋吃到半路,怎麽就給換成糖了?


  她自然不知戎晅的心思。


  因為,戎晅很明白,這世上有再多人喜歡淼兒,她也隻對兩人有回應:一是他,二則是勒瑀。淼兒為勒瑀做的,已超過君臣太多,或許不是男女之情,卻比男女之情更加牢不可破。所以,今時今日,他的醋火不會隨意噴發,隻有勒瑀,才是他最在意的。


  然後,前煊王陛下的這份從容很快就得到了試煉,因為,那個“二”很快就上門了。


  良南王辭行,宣隱瀾親自送出城外,回到丞相府第,才一踏進大門,就見一層層侍衛林立,站在門前迎接的苗苗笑容詭異,迅即明白了——


  “王上?”她走進書房,看著坐在正座上的那位,“您怎麽出宮來了?您的身體……”


  勒瑀正興致盎然地翻看著自家宣相陳列於案頭的墨寶,聞言很是不喜,硬聲道:“宣是把朕當成紙糊的不成?”


  “王上當然不是紙糊的。”她顰眉,“可您也不是鐵打的!”


  勒瑀失笑:“生氣了呢,宣相大人。”


  宣隱瀾拍額,緩聲道:“微臣方才看了,此行居然沒有禦醫跟隨,王上是想怎樣?”


  “朕已經服了苛劬送來的藥。”


  “誒?”她一怔,上前一步,仔細觀察對方麵色,“王上服後有何感覺?”


  勒瑀囅然:“沒有感覺。”


  “沒有麽?”宣隱瀾滿心失望。


  “宣不必如此。”勒瑀渾未經意,“朕中毒已久,想根解不會那般容易,這個道理你也曾告訴過朕的罷?”


  “話雖如此,微臣還是想有奇跡發生,畢竟,王上已經被折磨了那麽久。”她悶悶道。


  勒瑀眸內含笑,道:“你這句話,比任何解藥都有效。”


  臭男人,又在調戲本相。宣隱瀾翻個白眼:“當真如此的話,微臣一天說上百句,王上您立刻恢複到十年前如何?要不要從現在計時開始?”


  “哈哈哈……”勒瑀拍案大笑:眼前這個肆無忌憚地暴露著真性情的宣,十年前的自己無論如何也見不到,這十年,真真是值了。


  嗯,看情形,解藥還是有效的,至少氣息穩定了許多。宣隱瀾心臆稍寬,問:“王上出宮過來,隻是想告訴臣您服了解藥麽?”


  勒瑀歎了口氣:“如果是,宣會認為朕太無聊了麽?”


  宣隱瀾不答反問:“您不是因為微臣的府裏最近來過什麽客人?”


  勒瑀再笑:“果然瞞不過朕的宣卿呢。”


  宣隱瀾容色正肅:“在淦國,在王上麵前,臣永遠是宣隱瀾,無論誰,臣都不會允許他損害到淦國與王上的利益。”


  勒瑀頷首,綠色的瞳光熠熠如星:“朕相信宣,勝過相信自己。”


  “所以……”


  “所以……”勒瑀霍地立起,一身怒氣陡現,“那個混帳勒玨何德何能?不但要做朕丞相府的座上賓,還要朕的丞相十裏相送,他哪裏就長了恁大一張臉了?”


  呃,是勒玨麽?她明眸一轉,弱聲道:“微臣鬥膽說一句實話,良南王那張臉,與王上還是蠻像的。”


  “朕沒聽到!”勒瑀揮手不認,“他來拜見朕,朕隻說一聲不見,他在外麵磕了一個頭就走了,他是做了什麽偉大的事情不成?給朕擺這個臭架子!”


  這一對兄弟……真是夠了!宣隱瀾推算著他們的歲數,在王室這個特殊的早熟且作風極為“不正派”的群體裏,做爺爺都有可能了罷?

  “王上,您說‘不見‘,難道是希望良南王執意要見的麽?在外麵跪上幾個時辰,等待著您龍心大悅的時刻?”她問。


  勒瑀麵上掛上一絲窘色,道:“朕……朕又沒有這麽說。”


  敢情王上還有傲嬌屬性?宣隱瀾賠笑了一聲:“良南王此行是為送太妃入陵,進宮拜見王上乃屬君臣禮儀,並非請罪,您說了不見,他叩首辭行,在臣子禮儀上無可挑剔。”


  “哼。”勒瑀絕不認同。


  宣隱瀾挑眉:“還是說,王上希望臣派人去將良南王揪回來暴打一頓,給您出氣?”


  勒瑀精神大振:“可以麽?”


  “不可以。”她板臉,“王上您是一國之君,不是江湖老大。微臣是一國之相,不是江湖打手。王上您應該明白個中的區別罷?”她懷疑他不明白。


  勒瑀頓了一頓:“在宣卿到來之前,對朕來說,幾乎沒有區別。”


  她一怔。


  勒瑀坐回丞相大人的寶座內,悠悠然道:“當年,肇相來向朕辭官,向朕竭力推薦你成為他的繼任者。對那個時候的朕來說,肇相是惟一能夠與朕說兩句知心話的。他說,這個國家若還想擁有未來,就必須有一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人出現,而宣卿就是那個人。肇相說,無論是朕,還是他,都是不擇手段爬到了自己最高的位置,也喜歡不擇手段地處理所有事情,但宣卿不是。肇相認為你是他見過的最為清醒自律且心性堅定的少年,既不會純真的認為這個世界全然美好,也不會因此就對這個世界心生厭棄,你黑白分明,信奉規則,一定可以重建大淦近乎崩塌的律法。彼時,朕對肇相的話將信將疑,但對他口中的你很感興趣,故而,一步步將你提拔到相位,也一步步理解了肇相的話外之音。”


  肇相已於兩年前離世。作為弟子,宣隱瀾對這位恩師極為懷念,如今得聞自己從未聽到過的恩師往事,置身於窗前竹椅內,聽得分外專注。


  “肇相將朕扶上王位,但朕上位後的所作所為,顯然完全不在那位老相國能夠接受的範疇內。但他已經老了,無力改變朕,也無力改變這個國家。宣卿讓他看到年輕時的自己,以及與他完全不同的特質,你遇事會先思慮解決之道,而不是通過特權解決一切。肇相是想通過你,來改變朕。而事實是,你的確改變了朕,改變了大淦,或者,是改變大淦的國運。”


  宣隱瀾稍有怔忡。即使她被帶進這個世界,但逝去的人,逝去的事,還是改變了“苗苗”的人生軌跡。如果沒有肇相,她即使科考得中,仕途也必定坎坷,然後辭官不做,回鄉做一個教書先生,鄉野間終其一生。


  “微臣與王上、肇相完全不同的地方,在於臣來自一個普通健全的家庭,自幼,微臣與微臣的父母家人需要依恃世道的清明、律法的嚴正方能活得下去,而不像王上、肇相,出自王族與世家,自幼便習慣淩駕於律法之上。但,微臣近些年開始擔心,微臣會不會已經開始丟棄本心,迷失自我。”


  勒瑀淺哂:“無須擔心,隻衝在你對才矜手下留情這一點,宣仍然是宣,從未改變。”


  “是麽?”宣隱瀾莞爾,“多謝王上肯與臣分享這段往事。”


  “如果不是話趕話,朕未必就想得起這些事。肇相雖然是個老頑固,但將宣送到朕身邊,算是他此生功德圓滿,朕改日親自到他墓前看上一看罷。”


  因為新一輩人中人才凋零,肇氏近來有沒落之勢,經常遭受其他世族的打壓排擠,因為宣隱瀾的幾次過問,方為肇家保住了一些賴以維生的田產。若王上親自往肇氏祖墳祭奠,無疑是對肇氏的莫大恩寵……這是她離開前最大的一樁心事,王上竟也給開釋了。


  她起身跪地:“微臣替肇相謝過王上。”


  勒瑀傾身,雙手將她扶起,綠眸內柔光如綢,沉聲道:“如果你是個男兒,朕會令你一生都為大淦效力,但,你是女子,趁著紅顏未老,該去體驗另樣人生。上一次宣進宮時,朕曾說你想做什麽事就去做,這一次,朕仍然是同樣的話。”


  宣隱瀾美眸泛出淚光,幾近哽咽:“微臣遵旨。”


  “宣~”勒瑀將眼前人攬進懷內,方唇在她額頭匆匆一吻,“別了,朕的宣相,我的宣卿。”


  而後,他大步匆匆,走出門去。


  “王上起駕——”


  別了,勒瑀。她心內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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