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最好的安排
“大哥,你當真舍得對小弟拱手不管?”
慣愛以白衣示人、自詡風流不凡的厲鶴,瞪著兄長持兵符、交帥印,懷疑眼前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不是自家那個愛崗敬業的大哥,一定是被什麽不明生物占據了軀體。
厲鷂拍拍其弟肩膀:“你自小韜光養晦,故作輕浮,無非是因為天性疏懶,不願顯示才能。因為前麵有我這個大哥,你可以懶得光明正大。但世上恐怕隻有為兄知道,你的才能不在為兄之下。”
厲鶴聽得很受用,本想眯起眼睛裝會兒深沉——傳說中,他的偶像(藍翎小嫂子語錄摘錄)宣相每逢作下重大決策時,均會這般模樣。
然而,突然又想得通透:他幹嘛聽得受用?不負責任的大哥正在灌他迷湯好麽?
“大哥啊大哥,您完全不必和小弟客氣,小弟的那點本事,小弟自個可是清楚得緊,還不及大哥的萬分之一,從哪裏說都不足以獨擋一麵。萬望大哥可憐可憐你這個兄弟,打完這場仗再走。”
“不行。”厲鷂臉色一沉,“如你家大嫂所說,你也該‘斷奶’了。”
斷奶?大哥,咱們是同父同母母的親兄弟罷,這麽說自家兄弟真的好麽?厲鶴嘴角抽搐,退而求其次:“不然大哥隻管打馬到陣前晃上一晃,無需下陣殺敵,隻要讓那些郴國將領看清楚我煊陣營有‘軍神’冷將軍坐陣即可。”
“那又何必?”厲鷂大不讚同,“我已王上請辭並已獲準,軍神厲鷂的時代已經結束,厲鶴,接下來該是創立你的時代了。兵符、帥印你且收好,為兄這就走了。”
“不要啊!”厲鶴突地虎撲上去熊抱住了兄長的腰身,耍賴到底,“大哥你不要走啊,小弟離不開大哥!”
“厲鶴,放手.”厲鷂隱忍地:這是以內斂沉靜傳家的厲家出來的子孫麽?
厲鶴嗚嗚假哭:“大哥,我知道,你隻所以如此無情,是為了我的小嫂子對不對?你想花時間陪她,所以拋下我這個可憐的弟弟對不對?重色輕弟,說得就是大哥你啊,不要拋棄小弟啊……”
“閉嘴!”厲鷂叱道,“為兄不否認此舉多少有為了翎兒,但為兄更明白,我待在這戰場一日,你便一日不可能獨力承擔,獨力麵對一。我厲家的子孫有誰在不敢在戰場上揚名立威的麽?你想做第一個?”
厲鶴扁扁嘴,不敢再說。
然後,成功讓步一個廢柴小弟成長大為男兒的厲家大哥離開大帳。
當日傍晚,與郴軍之戰在豳州城下展開。
厲鷂打馬立於一方坡梁,望著兄弟在戰場上如入無入之境的彪悍形影,胸臆澎湃:吾家有弟初長成啊。雖然對於三十幾歲的人來講,長成得終究晚了些,但總是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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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老媽,下麵是什麽?”十歲的小正太抬起頭,將希冀的目光投向正大嚼水果的母上大人。
“下麵啊……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低頭向暗壁,百喚不一回,不,是千喚不一回……”實在不想為難自己的腦仁,小正太的母上大人豪邁揮手,“算了算了,空兒,不需要和一老掉牙的東西較真兒。”
小正太眼神內充滿懷疑:“老媽你該不會想不起來了吧?”
“誰說的?”母上大人義正辭嚴,“為娘隻是不想你傷心而已。你要知道,這首《長幹行》也隻有開始還美一些,到最後兩個人不是生離就是死別,反正不是大團圓結局,很不哈皮的摁釘。”
小正太不受老媽忽悠:“可是,空兒還是很想知道,老媽,給點力,想一想怎樣?”
“想……想不起來了!”母上大人投降,“空兒如果當真這麽想學,見到你那位能默寫《治安策》的姨媽再去問個明白,別為難你娘的腦細胞。”
小正太撇了撇了嘴兒,問:“那姨媽何時會來?”
“不是會來,是……空兒,娘帶著你去找姨媽好不好?”
“找姨媽?出門麽?”
“當然,坐車,坐船,騎馬,都可以。。”
“好啊……”
這時,門開了,有人踏進室內。
擠臥在長榻上的簪花少婦和眉清目秀的小正太屯見來人,皆發出“嗚哇”怪音,爭先恐後地投懷送抱過來。
修闊魁偉的身軀容下了妻和子,他先在妻子頰上一吻,又舉起兒子以腮上的青髭在那嫩呼呼的臉蛋上一氣痛紮,直到兒子哇哇大叫為止。
“冷木瓜,你怎會回來?是休假麽?可是街上有人說煊國要與郴國開戰了,真的還是假的。”
“我想回來,不是,真的。”厲鷂一一作答。
“什麽啊?”藍翎翻著眼白,自動將丈夫的信息加以整,“我想回來,不是軍假,煊與郴的確要開戰了……騙人!”
厲鷂一怔:“什麽騙人?”
“如果開戰了,你不會休假,而不休假你也不可能回到家裏。所以,追根結底,煊與郴沒有打仗!”哈哈,聰明吧。和這塊冷木頭在一張床上睡了十多年,她若還不清楚他的秉性隻能說是監管不利,做太太的失職。
厲鷂捧過妻子仍如個小女孩般鮮嫩的臉,道:“這一回你猜得錯了,我不但在與郴軍交戰的前夕趕回,而且不會再返軍中。”
“你說笑的罷?”藍翎眯眸。
厲鷂在妻子小嘴上啄了一記,說:“自即日起,本將軍乃一介平民,翎兒不會休了為夫罷?”
藍翎美眸大睜:“你是說……”
厲鷂:“我請辭了。”
藍翎:“這個時候?”
厲鷂:“不在這個時候,厲鶴永遠不可能成為獨擋一麵的衛宇大將軍。”
藍翎:“他一定很哀怨。”
厲鷂:“你很了解你的小叔。”
藍翎:“哈哈,冷木瓜,你失業了,你是無業遊民了?別擔心,娘子我養你!”
厲鷂:“所以,如果夫人需要,去找空兒的姨姨時,可以差遣末將作陪,千萬不要離家出走。”
藍翎嘻嘻賠笑:“你聽到了?”
“正是,娘子。”
“聽到了也好……”藍翎突然意會到事態的截然改變,“咦,冷木瓜,你請辭了?請辭就是說你從此後再不是衛宇大將軍,是罷?”
“現在的衛宇大將軍,姓厲名鶴。”厲鷂作答。
“也就是說這座衛宇大將軍府不再是你的府邸,而我也不再是這裏的當家主母了耶。”藍翎大眼晴溜溜轉著,似乎無限委屈。
厲鷂哼了聲:“長嫂如母,厲鶴又未曾娶妻,你仍然是這府邸的女主人。”
“不對,不對啦,厲鶴沒有娶妻,卻納了妾呀。人家跟了他那麽多年,沒有大的毛病就扶正了罷。而我們也不能總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及早搬家吧,好淒慘,要搬家,好難過哦,好……”好快樂啊好快樂,姐姐,我終於可以找你來了!
*
大苑宮,泰陽殿,淦王寢宮。
“宣相,一向可好?”
宣隱瀾邁進殿門,迎麵走來的是勒瑀近幾年最寵的明姬娘娘。
“娘娘安好。”她微揖,“王上今日情形如何?”
明姬展顏:“比昨日多醒了一個時辰呢,午膳也用得比昨日要用得好。”
“如此真用大淦之福,娘娘經年伺侯王上,辛苦了。”對這個女子,宣隱瀾心存感激。看著對方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她已由起初的心覺詭異到如今的習以為常,也許惟有如此,才是對每個人最好的安排。
“宣?”簾幕後,浮出勒瑀低沉的聲音。
“是微臣。”宣隱瀾肅顏斂衣,“微臣見過王上。”
勒瑀擲開掌中的奏章,問道:“為何不進來說話?是這室內的藥氣太嗆了麽?”
宣隱瀾暗裏歎息:曾是個何等驕狂的男人,十載間纏綿病榻,每日清醒不多的時辰尚需殿前聽政。而他寧可如此,也不曾讓那苛劬要挾了去,勒瑀便是勒瑀罷,何時何地,都是天地間的王者。
“宣?”勒瑀低喚。
宣隱瀾一笑:“臣何曾怕過那藥氣?”
要怕也不在今時今日。況且聞了十年,隻怕覺早已同化,所謂久在鮑魚之肆,不聞其臭。
“蓮池內的花開正好,今日這彌足珍貴的一個時辰,臣陪王上觀賞如何?”她提議。
“好。”男人低沉嗓音裏竟透出一絲雀躍。紗帷一分,人已跨了出來,瘦削頎長的身形上僅著正黃色中衣。
“來人,為王上加衣。”宣隱瀾偏首喚來內監。
勒瑀偏首,似笑非笑:“宣不想親手為朕加件衣賞麽?”
臭男人,即使從以前那隻動輒精蟲上腦的大色狼蛻化病秧子,調戲本相倒是十年如一日得擅長。宣隱瀾淺哂:“常言說術業有專攻,微臣不敢擅自嚐試自己不擅長的事。”
說話間,兩名內監已駕輕就熟地為王上披戴整齊。
勒瑀迫不及待地執起臣子之手,走出了藥氣沉沉的寢宮。
望著那兩道挺立如山的背影並肩而去,明妃歎一口氣,退到屬於自己的暗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