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 夢境是現實的延續?
十年生離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借問年年斷腸處,明月夜,寰亭坊。
戎晅一手舞劍,一手揮筆在四方牆壁懸掛的素帛上書就十年間不知寫過千遍萬遍的兩排小字,上一箋墨滴未幹,下一箋已始,劍舞字出,身不停,腕未歇。
終於舞、寫得累了,他置劍撂筆,落座暫歇,抬首見得修長挺拔的長子已立了多時。
“父王。”戎商俯身微禮。
“有事?”他手指伸向茶盞,問。沒有天大的事,長子不會在這個時候踏進這方天地。這是五年間父子兩人養成的默契。
“之謁……姑姑過世了。”戎商道。
戎晅手中動作一滯,口裏問道:“何時的事?”
戎商:“三天前。”
戎晅““可有人為她料理後事?”
戎商:“之謁姑姑收的那個義子將一切打理得很好。”
戎晅:“很好便好。”
之謁畢竟不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淼兒,縱然強悍,走出這宮門後活得也並不輕鬆快活。這麽多年,作為一國之君,他不會放任一個曾有心問鼎王座的人不聞不問,卻也不曾為難過她,這算是對過往宿怨的一段了結。
“她也算擁有過一段自由日子了。”戎晅道。
戎商沉吟:“能對一個曾經謀叛父王又逃出宮禁者心存仁慈的君主,父王必是第一人。”
是麽?他對這一句不加評判,問:“甄家那邊如何?
戎商:“兒臣派了最好的太醫為甄朝醫治。”
戎晅:“很好。”
戎商:“兒臣會善待王後娘娘,隻要她滿足於太後身份安心頤養天年。”
戎晅:“非常好。”
戎商忖了忖,又道:“三弟如果當真不想遠赴藩地,他最擅禮樂,可到工部任職。前提是,三弟願意接受兒臣的安排。”
“很好了。”有子如此,他方能安心放手,“十日後,朕便不再是你的父王。我……隻是你的父親了。”
戎商酷似其父的薄唇微抿起,良久後道:“父王不再考慮了麽?”
“父王考慮了夠久,準備了夠久,如果不是不想讓你重走朕走過的彎路,本應不需這麽久。”十年寂寞如雪的日子,期間兩次的匆匆別離,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天下矚目之人,行天下矚目之事,他能夠輕易獲她信息,他懷疑自己,是否早已熬不下去?
“父王,可是為了她……可是為了老師?”戎商問。
老師?戎晅稍傾明白,笑道:“一日為師,終身為母,你何不稱她一聲娘親?”
娘親?戎商微怔。
“如果你叫老師叫得順口,倒也別有趣味。”戎晅隻當長子自幼喪母,不好改口,也不強求,“你如何斷定朕是為了你的老師才下如此決斷?”
“因為,隻有,老師才值得。”戎商答得坦然果斷。
“她的確值得任何事。”戎晅頷首,再搖首,鄭重道:“商兒,你要記得,你所下的每個決定,無論麵對的是怎樣的結果,都隻需要你自己來負責,不管促使你下決定的起因是什麽,隻要下決定的是你,而非別人。所以,身為一個男人,要能擔當肩上的責任;身為一個帝王,要有廣闊的胸襟來納取天下;而身為一個丈夫,要給得起所愛的女人以唯一的愛。”
唯一的愛麽?男人給女人?這也是她……老師改變了父王的地方罷。是啊,如果擁有的是老師那樣的女人,唯一又何妨?
“父王有老師的消息了麽?”
“我和你的老師從未斷了消息。”戎晅摸摸懷裏的聚焰珠,一任天氣炎熱,他寧願汗浸袍袖也不想與懷中物失了聯係,多少個被思念折磨的夜晚,是它陪他度過。
老師好麽?戎商好想如此問上一句,但不知怎地,就是問不出口。
“星兒如今已屆二九年華,你需為她盡心安排一門如意的親事,否則,你嫁到梁州城的睆睆姑姑定不放過你。”戎晅殷殷叮戒,唉,叨叨嘮嘮實在有損他風華天成的形象,可是凡事要有始有終,這也是淼兒教他的,所謂職場規則是也。
*
戎商退去,伯昊又來。
“王上,已考慮好了?”
戎晅長眉微皺:“先生好不囉嗦。”
伯昊搖頭晃腦:“此言差矣,實在是王上此舉堪稱前古無人,後無來者,伯昊不願看到王上事後後悔而已。”
“朕長這麽大,唯一悔不當初的是……”戎晅頓了一頓,“其它,朕何曾悔過?
話雖如此,但事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伯昊決定還是要盡臣子之責:“王上何曾想過,王上此去未必能獲得王上欲得的結果。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放棄到手的一切。”
戎晅淺哂,斷然道:“淼兒從來都不曾留戀過那榮耀光華。”
伯昊歎了一聲:“縱算夫人將名利之物視若糞土,橫亙在王上與夫人之間的,還有更重要的隔膜:當初夫人走得那般毅然決然,如今,是否仍願以心付王上?”
“這……朕在決定之初,已想得明白,若淼兒不能原諒朕,朕亦會終生隨在淼兒左右,看到她,感受到她,如此就好。”好過他坐在這冰冷的龍椅上,卻猶如忘了呼吸般的虛無,每日無所歸依,飄泊難定。
錦鯉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伯昊想到多年前的中秋月夜,他為去而複返的藍翾卜下的一副卦象。未久,她再度變成了宣隱瀾。昨晚,他又為宣隱瀾卜上一卦,卻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竟使他一時也難明悟個中預示著的真意了。若說得是時過境遷,憾事難平,應是“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才對,偏偏換了一個上闕,有了太多可能,一切,皆看人心之抉擇了。
*
懿華宮,紗縵繚繞,碧牆幽幽,精致華麗依舊,隻不過“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見淚痕麽?戎晅苦笑,他的淼兒怎會是那樣的深宮怨婦?她恨過,怨過,氣過,然後,毅然決然出走過,也許,就是不曾哭過。
香榻依舊,佳人不再。這臥榻,每一寸,每一尺,每一方,曾經都是如此銷魂呢。淼兒初夜的淺淺拒責,低宛嬌吟。淼兒為邶風學苑募址時的魅意承歡,風情萬種;淼兒,淼兒,他的淼兒……
那紗縵後的浴池,記錄的則是他們的決裂罷。她縛衣而去,沒有一絲不舍。那一刻,他便曉得了罷?如果他還想要這個女子,必須他先妥協。但是,他的驕傲啊:他愛她便已足夠,除她不納別的女人,這不是笑話麽?所以,他刻意疏遠,刻意留宿別宮,以為她終有一日因為愛他的心,而示一下好,低一下頭。隻要有那麽一下,他便會寵她愛她更勝往昔,讓天下所有女人光輝因她而自慚形穢。但是,將她推得更遠,直至如果沒有他的刻意追隨,她終是會走出他的生命。
她不是哀怨的琴妃,她不是擅權的甄後,她不是膚淺的畫貴人,她不是這個宮廷內任何尋常的女子,她是清豔如蓮的淼兒,她是獨立堅強的藍翾,她是宣隱瀾!
就連她走出這方天地的方式都如此奇異而狠裂:一場淋漓盡的大火,融化了他們的甜蜜,燒盡了他們的纏綿,焚斷了他們的牽絆……他慌了,懼了,驚了,他找到她,而她說“學著不再愛他”,那一刻,他竟是那般害怕。他留她,戀她,討好她,極盡一切,結果,她還是走了。
是上蒼見憐啊,把她重新留在了這個世界。讓他,不必在漫漫長夜隻能擁抱著啃噬心肺的絕望入眠。隻要她還在他可以想望的世界,希望便在,哪怕機會微若絲線,仍然存在。
是的,淼兒,她在就好。接下來,讓他追著淼兒的腳步。她為官,他是她的侍衛;她歸隱民間,他是她的隨從。
淼兒,我來了。
今夜香榻,隻願夢回兩人初遇時
……
虛浮的腳步,朦昧的視線——這是哪裏?她身在何方?
寰亭,寰亭嗎?沒了亭台軒閣,沒了溪橋流水,取代而之的是以為隻能成為記憶的高樓大廈、霓虹看板……她——回來了?!
我是你啊,是你執意固念的一個結果啊,要從幾十年後回來看你,你以為是容易的麽?
“我,識得麽?”出聲者近在身後,回頭,是一個佝僂的老影。月下,老嫗扯動麵皮一笑,依然觸目驚心,“你還記得我?”
老嫗嘖嘖稱奇:“你畢竟不同,如果是常人,見到我這副形容,又處在月圓至陰時,不是魂飛魄散,也會逃得不見影子了。”
“如果我說我是你,你信麽?”
“如果你執意留此,我便是你。”
……
宣隱瀾醒來,薄汗襲襟,撩被離榻來到窗前,目投無月的夜空,神思迷離。
怎會又做了這個夢?雖然一切都是她曾親曆過的,但進到夢中,仍會引人驚悸。
如果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是哪段思緒引出了它?
十年前,她執意要走,卻被原本認為屬於自己的世界打了回票,所以,她會耿耿於懷的罷?陰錯相差地來到這方天地,她從不曾讓心歸屬,因為,她從不認為自己能在此長久停留,更因為她以為,她真正的棲身地仍是她曾經存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然奔波來回一遭後猝然獲知,她的認為、以為都已不成立,原來,她已無法再走回去。
“隱瀾,睡不好麽?”苗苗在外間叩門。
她搖頭:“你才是,又想姝兒了?”
苗苗默了片刻,道:“嗯,夢見姝兒來向我作別,說她可以真的走了。”
“那就好,好好睡罷。”她走回床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以前看過一本書,上說夢境在有些時候是你心底最深處願望的顯現,苗苗希望姝兒在天之靈可以得安,故而有了那樣的夢。
但,她的夢呢,又在預示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