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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多年不見,各自相安

  三伏時節的淦都城,盛溫酷暑,豔陽高熾,炙烤得繁華囂嚷的雲賈大街隻餘了酒旗當值,茶幡招搖,忙裏偷閑的芸芸眾生,早早躲在陰涼地,喝茶、嗑牙、侃風月去了。而偷得浮生的達官貴人們,則為著避暑消熱,無所不用其極。


  “相爺,冰取過來了,可是要放在這邊的麽?”


  相府後院內,黃帽小廝頂著滿頭滿腦的汗珠子,雙手端捧著的木盆裏,是才從冰庫裏鑿下的冰磚。這時際,真真是冷熱兩重天。


  一襲白衣,一柄折扇的主子回以一記扇柄,叱道:“悶小子,相爺我教你取冰是放著好看的?沒看見酸梅湯在那邊守了多時,還不給相爺我冰上!”


  “是是是,相爺~”小廝一邊揉著並不痛隻覺癢的腦門,一邊乖乖照主子吩咐行事。


  “嘻~~”亭中坐著的另一位綠衣簪花的美婦好樂,“相公,何時也見了你怕熱?”


  “正是眼下。”白衣纖塵不染,肌膚凝白如雪,眸透清逸優雅的“相公”喝過下人遞過的解暑物,搖頭大讚,“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美婦笑顏愈豔,道:“若教外人看到,咱們名滿天下的宣相喝一口酸梅湯也會滿足成這副模樣,偶像的幻想破滅後,他們該是如何地地傷心失望呢?”


  “唉~~真是煩惱呢,十年如一日地受人愛戴擁護,想你一介凡人,必是無法體會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悲哀罷?”


  “是呀,是呀。”美婦不撫掌,“不過,能伴在一個恁地傑出的相公身邊,為妻的也與有榮焉的不是?你不覺得為妻的抗某人自戀的能力已經今非昔比了麽?”


  相爺精致五官忽地揪成一團,痛心疾首,“夫人,你當真要要了為夫的命麽?明明你已經紅杏出牆不要我這個苦命相公了,還敢提你我的夫妻之名?”


  “哈!”美婦捧場地拍手,“哪又是誰敢背著為妻率先有了別人?你不仁,我便不義,難不成我還真要為你傻呆呆地守活寡不成?”


  “有誌氣,有魄力,我喜歡,不過……”相爺清麗美眸透出那麽一絲不懷好意,“我記得,當初有人可是對當今的大人物心存仰慕的喔。為何到最後,移情別戀了呢?”


  “宣隱瀾!”美婦拍案而起,一張粉臉擺明是惱羞成怒,“你再敢提本夫人那一樁丟人現眼的荒唐事,本夫人定不饒你!”


  “呀呀呀,苗苗娘子,小生怕怕,怕怕喲。還望娘子饒了小生則個~”


  “饒你才怪,看我五指神功……”


  “相爺!”相府管事快步顛來,在亭外立下。


  亭內“夫妻”停了調笑,端出了當家主夫、母該有的端莊持肅。


  “說。”宣隱瀾整冠理袍,好一派華貴優雅。


  “才大人,哦,不是……”那人已經被削官為民了,當不成“大人”兩字,“才國丈在相府門外,嚷著要見相爺。”


  “不見。”宣隱瀾輕擺折扇,狀似悠閑,麗灩水眸卻倏地凝水成冰。


  “可是……”老官事去年冬時回鄉養老,新官事對於自家老爺與才家的恩怨一知半解,隻想主子與人類為善。


  “相爺說不見,是給管事你質疑的麽?那姓才的老匹夫再敢上門,給夫人我亂棍打出去!”苗苗擊案奮起,粉臉恨意葳然,厲聲道。


  “是!”管事不敢再有遲疑,迅速在主子們的視線內消失。


  苗苗仍是忿怨難消,素手成拳,恨恨道:“相爺,那姓才的老匹夫不能殺的麽?”


  “殺了他,豈不便宜了他?”世間最能折磨一個人的刑法,不是令其死,而是令其在欲死不甘、欲震乏力中煎熬。記得,似乎曾有一個女人如是說過,彼時的她,尚不以為然,“你說,他們父女一個在宮內天天嚷著要見我,一個在宮外天天要來見我,本相怎麽這麽受才家人的歡迎?”


  苗苗神色微黯,道:“你進宮時可曾見過才矜?”


  宣隱瀾搖頭:“才矜看見本相,隻會恨愈恨,怨愈怨,本相乃厚道仁義之人,豈會做那等殘忍傷人的勾當?”


  “如果當初……”苗苗想起自己與王後當年的巾帕之誼,不免三分惆悵。


  宣隱瀾“你呀你,真是矛盾了得,既恨才如廉入骨,又憐王後處境淒楚,如果當初沒有王後的護短甚至默許,那才家何以囂張至此?如此不廢了後位,又如何能真正扳倒才家?而當初,一心置我死地的人當中,最積極的除了才如廉,那才矜也是首當其衝。她如今隻不過不再是王後而已,比起姝兒,至少她還活著。”


  姝兒……苗苗憶起了那個曾患難與共的可憐人兒,泫然欲泣。


  姝兒,是她們永遠的痛。一條如花似玉的生命啊,前一日晚上尚在燈下滿懷著將為人婦的欣喜繡縫嫁衣,翌日以一個女人最無尊嚴的方式死去。令她們傷心欲絕,也恨意如海,所以,曾枝大葉闊根深的才家,近百年的顯赫家世,成了淦國的一頁曆史。


  一將功成萬骨枯,若說之前於這話的理解尚存在於字麵上,那麽姝兒事件之後,宣隱瀾逐漸體認到了了,宣隱瀾建立的傳奇,原來也是由恁多人的生命祭奠而成。自那時,原就無意深戀官場的宣相,去意篤定,多年來一直在積極籌措中。


  “相爺,方才屬下經過大門,那個才家老狗居然在跳腳大罵。”鈄波匆匆趕來,“屬下想去揍他一頓,請王爺允誰。”


  宣隱瀾失笑:“你以前不就偷偷揍過他,那時怎麽沒請我允準?”


  鈄波兩條眉毛凶狠糾結到一處,惡聲道:“上一次隻揍他一個半死,這一次屬下是想揍他到七八成,斷腿斷腳什麽的。向相爺稟報一聲,萬一屬下下手不夠幹淨,被找上門來,希望相爺有個準備。”


  “我準了,最好能揍他一個生活不能自理。”苗苗揮了揮帕子,“不過,還是越幹淨越好,我不想總聽見那隻老狗在門口亂吠。”


  “屬下會盡力的。”鈄波行了一禮,旋身而去。


  “……”宣隱瀾啼笑皆非,回視自家夫人,“你這是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麽?”


  苗苗哼了聲:“誰說我是看熱鬧?為了姝兒,那隻老狗死上幾次都不夠!”


  *

  “相爺,信到了!”相府管事去而複返,手裏舉著偌大的信劄,一路小跑著過來。


  苗苗頗無淑女氣質地撇撇小嘴:“宣相每月一次的‘蝶雙飛’?”


  “有意見?”宣隱瀾擺袍踱出,掠過管事,接過那封巨信,走人。


  “才怪。”苗苗撫撫雲鬢,弄弄袖襟,心下,又不自禁地對那個男人致上十二萬分地同情。任誰愛上這樣的女人,都是會苦惱萬分的罷?而那個男人的苦惱,可以車載鬥量了呐。十年,十年啊,貼著一對蝶兒的信劄從未間斷,而這個女人,卻不見有過鬥點鬆動緩和。要說當年那個男人的確曾經有過混帳時刻,相信該時宣相的作為也足以折磨得一個男人心灰意冷了。


  如今,給了宣隱瀾頂級尊榮的男人每日最多隻能保持四至五個時辰的清醒,曾使她滯留異地一載未歸的男人遠在千裏翹首以待,而她,似乎哪邊都不準備靠攏,一個人走得強定安穩,如此堅硬得不近人情的女人,也隻有足夠強大的男人才敢受教。


  也因為如此,那位佘國的某王子雖對宣相心存向往,卻也站在遠方看上一眼,然後在某人惡作劇的要逼人相見時,逃得比誰都快……這麽想來,這佘國王子還真是好生可憐,白白給某人提供了一項貓戲老鼠的消遣活動不說,更白白浪費了一顆情生意動的純純男兒心,好生的。


  還有,就怕連宣相大人自己也不曾知道的是,她還有一位遠方的愛慕者靜靜守候的唄——良南王勒玨。


  別說她苗苗聰明,她隻是憑藉著勒玨對宣隱瀾的有求必應,抽絲剝繭慢慢揣測得出的論果,準確與否?天曉得。反正,也不礙著明天的太陽自東邊升起,是不是?


  試問這世間的為人妻者,有誰像她有一般,有一個“男人”滿天飛的相公?

  *

  “相思春樹綠,千裏亦依依。鄠杜月頻滿,瀟湘人不歸。桂花風畔落,煙草蝶雙飛。一別無消息,水南車跡稀。”


  宣隱瀾口中念著這首睽違原版已久的詩句,拆了信,料想中雋勁遒逸的字體躍瞼而入:“淼兒吾愛:近日可好?……”


  果然,如往常無二,不談風花雪月,不談離情別緒,更不談兩國糾葛,十幾頁的厚度,全然是日常瑣細,那男人,有意向唐僧看齊麽?

  四國峰會時,翎兒曾提及那一夜,戎晅目睹她的消失後,當即吐血倒地,在病榻上臥了月餘,這十年間的單方書信,十年間的兩度相逢,他都不曾就此有過隻言片語。他,是存心要她心存一絲歉疚的?現今,這一紙教苗苗謔為“蝶雙飛”的鴻雁傳書,已成了他們唯一的維係,而一旦宣隱瀾歸隱,必將無以為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他們……緣該如此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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