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多年不見,此情已淡
按四國峰會以往的慣例,峰會首日,王攜後參與,君同君飲,後與後酌,臣子們亦然。
但偏偏,在開幕歌舞過後,宣隱瀾欲退居臣席之際,佘、煊兩國君主竟出聲挽留。
佘王說得是:“既然貴國王上抱恙未至,貴國由良北王與宣相攜手代表煊王前來,宣相身上即負著半個君主之責,豈有缺席之理?”
煊王則曰:“良南王端正沉肅,固然可敬,然身為東道主不免失了幾分意趣。所幸宣相慧黠,正可令得宴席多上幾分靈動,自然不可缺席。”
前佘王言辭還算有理有據,後煊王純屬強辭奪理。但他至少說對了三個字“東道主”,的確,作為東道主,在淦王缺席的情況下,她必須盡力做到賓主盡歡。
從善如流,隻把主位讓給良北王,她從旁就坐。隻不過,在筵宴啟始的五分鍾後,她便後悔了。
她實在不該坐下來。宣隱瀾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在那對黑眸如影隨形、迫灼炙熱的籠罩下,天知道,她要花多大氣力才不使手中酒杯傾斜?吸納多少氣息才不使唇邊淺笑僵硬?這個男人,可明白今日是什麽樣的場合,未免過於無所顧忌!
“煊王陛下。”既然他不讓她好過,她也無需客氣,“本相臉上可是繡了藏寶圖?”
“沒有。”藏寶圖哪有這張臉耐人挖掘尋探,百看不厭?
“是否是本相的錯覺?本相似乎認為煊王的眼光放在本相身上未免多了些。”
“並非錯覺。”戎晅勾杯淺啜,黑眸依然牢牢鎖她,那一襲雍容華貴的絳色相袍與她貼合得天衣無縫,仿佛,她生來就是要穿上這身衣服遊走官場宦海;仿佛,她生來就是縱橫捭闔的一國之相;仿佛,她不曾為他收斂過羽翼甘為人婦,“宣相天人之姿,委實值得朕目不轉睛。”
宣隱瀾不無氣惱:這男人是不介意與原本桃色纏身的淦國宰相扯上關係對罷?看看,那郴王、佘王暖昧探究的眼神,良北王爺蹙眉深不以為然的端嚴……該不會這一趟回去,她那淦王專屬男寵的百年緋聞將會自動升級,演變成淦、煊兩王的共用男寵罷?
“按四國峰會慣例,各國國主均攜王後鸞駕同來。此時,良北王妃正在別館宴待各位王後。一刻後,此宴上將有一場別開生麵的琰城地方歌舞上演,為使賓主盡歡,隱瀾現下提議,恭請各位王後鸞駕至此,不知各位國主意下如何?”
戎晅垂眸隱歎:她是拿她最不可釋懷的過去逼他疏離的罷。他的步伐,必須加快了麽?
*
甄媛很幸福,很滿足。
十年前的峰會,她尚未入主正陽宮,不曾以王妻的身份陪同王上出席盛會。而這一回,在王上派外務司儀指導她外交禮儀之時,多想拋開端莊的表相,興奮高呼一番。畢竟,有多少年,王上連與她說一句話都不曾。除了後位,在這後宮,她甚至想不起她還擁有什麽。那麽,王上能攜她前去,是在告訴她王妻地位的不可動搖,是麽?
於是,她裁製華裳,采辦美飾,一心欲以她王者之妻的泱泱大度,為她的夫君在各國君主麵前博妒惹羨,使她的夫君為有她這位賢妻與有榮焉。
但種種努力,僅差一線就險險在她望見那張優雅麗顏時破壞殆盡,還好,她瞠目結舌的姿態維持未久:“懿……”
宣隱瀾從容不迫:“淦相宣隱瀾見過煊後。吾淦國王後因掛念王上龍體,不肯稍離左右。此乃我大淦良北王王妃,代王後向各國王後致歉,並以薄禮相贈。”
甄媛詫愕地雙眸看向自家主君:“王上,她……”
戎晅神色淡然:“她乃是淦國丞相宣隱瀾,有何不對?”
甄媛難以置信:“可是,她明明是……”
“王後,莫忘了你的一言一行均代表著我煊國,各國王後皆注目於你,切忌分神失態。”
王後將求救的眼光望向隨行的重臣,也就是她的父親甄朝,冀望他能為她處於驚詫中的心神釋疑解惑。
甄朝雖也在與宣隱瀾驚鴻一瞥之初便有感兩三分麵善,但他與邶風宮廷盛傳的懿翾夫人隻有一兩回照麵的淺緣,是以並未將兩個完全不應相幹的人有過任何牽係,察覺女兒神色有異,前行幾步,密語道:“王後娘娘,出門在外,王上尚需娘娘精心照顧,請您保重鳳體。”
意即,那些狐媚子不在王上身邊,她這位正宮王妻也該善盡為妻之道,趁機奪回王上寵愛。
甄媛苦笑:父親啊,你豈知,現今的王上,沒有“出門在外”業已遠了女色,女兒這昨日黃花又哪堪王上折取?
再轉眸,又遭逢了淦國丞相,撇卻那身朱袍玉帶,“他”與那個消失得怪異的懿翾夫人有何二致?若非親眼所睹,有誰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相像之人?王上不曾覺察的麽?不,王上自然比誰都早些覺察,否則哪來得如此熾熱柔情的目光?可“他”非她,王上是否想得明白?
甄後此時,真真是心亂如麻:這一趟伴君之行,到底是王上的獎賞,還是懲罰?
*
是夜。
宣隱瀾還是批閱公務,門扃響時,她聽到了,猜到是誰。否則吃一塹增一智的鈄氏兄妹在怎會再放人悄無聲息地進來,除非是他們不想或不敢攔下的人。
“阿晅。”她抬眸,一襲紫色袍衫的他,在燈下高貴俊美如昔。
“淼兒……”他情思千絲萬縷,不知從何訴起。
“坐。”她擺袖指指案前的雕花木椅。
他黯然:她沒有冷漠對他,卻是冷淡對他,而這冷淡的溫度更令他無措。
盡管如此,有些話他仍需說。天曉得,他有多珍惜麵前可以當麵釋清的機會,在夢境裏,她總是吝於給予:“淼兒,今天我帶甄後來,是有緣故的。”
她抿唇一笑,“當然是有緣故的,這四國峰會除了未能駕臨的我國王上,哪一個不是攜眷出席?”
“不是。”他急辯道,“如果不是為使她無法在朕離煊的月餘時段內,妨礙了先生對戎商的培育計劃,朕絕不會多事帶她來此。”
戎商,那個早熟少年,被列入“培育計劃”了?可喜可賀。她頷首:“戎商很好,早在重華殿那場與王後的對質之際,我已經驚詫於他的早熟與縝密。”
他不是為了和她討論戎商的可培育性的。戎晅淡淡道:“淼兒,今夜,我不會和甄後同床。”
呃,她該說什麽?宣隱瀾撫額,苦笑道:“阿晅,你實在不必……和我說這些。”
“淼兒。”他心下一急,握住她柔荑,“我不許你這樣,我不許你把我們分成兩個,阿晅從來不曾想過放棄過淼兒,也絕不放棄!”
“阿晅。”她無奈地望他,像看著一個別扭的孩子,“你已經長大了。”
戎晅點頭再點頭,“是,我長大了,所以不會再做那些惹淼兒生氣的糊塗事。淼兒,你會等我麽?”他問了出來,左胸忐忑怦鳴,屏息窒氣。
“等你?”她揚眉,望進他湛墨黑眸,
“對,等我。等我把一切料理清楚,來找你,好麽?”
她搖頭,看他麵色在燭火下蒼白,淡淡道:“阿晅,我無法給你承諾。”
“淼兒。”還好,她隻是無法,而不是不等,“為什麽?”
宣隱瀾顰眉:“因為我並不認為我們還有機會重新來過。”
“淼兒……隻要你等我,好麽?”
好麽?她仍是搖頭:“當下的我,很忙。”忙著勾心鬥角,忙著黨同伐異,忙著活命,忙著複仇,忙裏偷閑的時光,尚需調養生息,疏懶四肢。這般的生活,她談不上滿意,但卻無意再讓自己陷進情感的泥淖,如同怨婦般歎挽著良人的不良,“所以,我分不出風花雪月的時間,也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她很忙,所以沒時間風花雪月?所以,那個用詐死把淼兒騙去淦國的勒瑀也沒有機會罷?戎晅心內為之一寬,道:“淼兒,如果有一天你聽到我出事的消息,你也會趕來找我的麽?”
宣隱瀾倏地揚起一雙水樣明眸,困鎖住他的心和神,凜聲道:“你聽著,阿晅。如果你出了事。我會趕去丏都,我會去確認消息。但一旦消息確準,我便會離開,無論那是個怎樣的消息。你明白麽?你曾是我的丈夫,卻不是我的國君,你的煊國也不是我曾與之共負命運前程的國度,所以,別做任何徒勞無功的傻事。宣隱瀾此生,隻為會淦國出生入死,殫精竭慮。”
他不會做傻事,他的淼兒明明說得無情,卻還能勾起他柔情縈懷。因為他聽得出來,他的淼兒是怕他會以傷害自己的方式引她回去。
“淼兒……”不自禁地,他印上了那兩片嫣色櫻唇。
她一震,稍刹的遲疑教他有了纏綿的機會,直至他的舌欲更深探入時,她方一震,仰首退開了他的索討。
未饜足的欲望使他氣息短促,目光如熾。
她拭著唇,語聲平緩:“夜深了,回去罷。”
他哪裏肯走,執意道:“淼兒,你有想我的罷?雖然你不曾回過我任何訊息,但一定想過我的罷。”
她吸一口氣,答:“也許有過,也許沒有,我甚至沒有時間想這些。”
“可是,淼兒,我很想你。”今日,他一定要將自己的心聲傳遞到,無論說上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