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章 老虎與小貓
勒瑀閉目闔神,操動周身輕緩的氣流經轉七經八絡,直達身體每一處。這些年,護他性命的,是那些即時的解蠱之藥;但維持他體力及護他心脈的,便是這種以和緩見長的內功修為。
半個時辰後,他完成調息,啟開黑綠鳳眸,那張清麗素顏似是恭候多時:“宣?”
她施禮:“參見王上。”
“那樁事處理幹淨了麽?”他問。
宣隱瀾當然知道他指得是哪樁事。她暗自搖頭,不管她對才矜懷得是怎樣的心態,但聽一個男人如此以事不關己的口吻談論自己的結發之妻,同為女人的她,那一點同理心還是有的。
“王後現在已身處未安宮。”她道。
“未安宮?朕的宣卿還真是心軟。”他上前,長指撫上她的柔頰,“朕想知道,你準備如何對付才家?”
她忖了忖:“王上呢?臣想如何不重要,王上想如何才是要緊。”
“宣,你當真是朕的知音呢。”的確,才家在淦國的確是威風的夠久了。當年若沒有宣隱瀾的意外失蹤,他心有旁騖,豈能容才氏一族輝煌至今日。但才家顯然從不曾有過任何危機意識,否則也不會傻到一次次招惹他家宣相大人。
她莞爾:“臣是不是應該聰明地收斂起自己的自以為是以免步才家後塵呢?”
勒瑀低沉而笑,將她攬進懷中輕輕擁抱。雖然長年病榻並未影響了他男人的本能,但在為數不多的清醒時辰裏,他寧願和懷裏這具軀體的靈魂相交,而不願付諸於欲望。
“宣,如果你真的是個男人,有一個如此了解自己的臣子在傍,你的確很危險。但不巧又很巧的是,你是女人。”
“所以那才家可以隨臣高興地任意處置?”她不抗拒他的親近,如今的勒瑀已不再使她心生畏懼。
他頷首:“是,隨你高興。”
她挑唇:“苛劬呢?”
他不解:“苛劬又怎樣?”
她美眸含笑:“她明日即將離淦返佘,王上要不要見她一麵?”
“有理由麽?”
她退後一步,仰迎著他狹長鳳眸,全憑心中好奇,問:“對於那些曾和王上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王上都不會有半點憐惜的麽?”王後如是,苛劬如是。
勒瑀掀唇微哂,昵聲道:“如果和朕有肌膚之親的是宣,朕會對你極盡憐惜。”
臭男人,病成這般模樣了還有氣力調戲別人?她眯眸,正要反唇相譏,忽聽殿門外嘈雜聲起——
“太子殿下,您不能硬往裏麵闖啊,王上正在清修啊!”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饒了奴才等人唄,您這樣硬闖,不如殺了奴才啊!”
“滾開!”
“太子殿下,王上正在清修,任何人不得打擾的啊!”
“胡說,老師明明在裏麵的,本太子要見父王,要見老師,快讓本太子進去!”
“太子殿下……”
“滾開,狗奴才……”
“做什麽?”
一聲清喝,讓頂著滿頭大汗阻撓主子進內的太監鬆了口氣,匐匍在地:“宣相,太子殿下執意進謁王上,奴才怕擾了王上清修,不敢放行,正在恭聽太子殿下的教訓。”
放在現代的歐美,後宮中的太監絕對有資格參加任何選舉,一番假話冠冕堂皇得令她這個政治圈內的人也要心生佩服。宣隱瀾目光投向滿麵激憤的少年:“太子殿下要見王上?”
“老師!”勒陵在初時的怔忡,撲到她近前,仰臉問,“宮裏有人說,老師把母後給關起來了,可是真的?”
麵對如此一張童稚未褪,又滿漾著孺慕的臉,真真會心軟呢,所幸沒在處置王後麵前與他謀上一麵。她沉吟道:“外頭日頭太大,老師陪太子殿下到上書房,再慢慢詳談,可好?”
“老師。”勒陵童眸含著兩汪淺淚,“你隻要告訴陵兒,那些傳言是真的假的就好。”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宣相大人,王上宣二位進內宮說話。”身後門內有小太監顛顛跑來。
“正好,我去問父王!”勒陵甩步在前。
這個十歲的娃兒,從今後要如何麵對才好?望著那道堅定的身影,她頗有幾分頭痛起來。
*
寢殿內,父坐子跪,雙麵相對。
勒陵仰望父親:“父王,宮裏都在說,是老師關起了母後,可是真的?”
勒瑀迎著一雙與自己一般無二的綠色瞳眸,問:“宮裏都在說?是誰在說?”
“這……”縱是年幼,勒陵也明白把那些名字講在父親王麵前的後果,“請父王告訴兒臣,是不是真的?老師是否當真囚了母後麽?”
“陵兒。”勒瑀沉喚,“你是為父長子,也是嫡生,但我淦國並沒有一定要立長立嫡的朝律,你可知道父王為何要立你為太子?”
勒陵搖頭:“兒臣不知。”
“因為你有著和朕一樣的綠眸。”他微頓,再道,“因為大淦王朝的每位登上王者寶座的都有一雙綠色的眼睛。”
勒陵下意識觸了觸自己的雙瞼。
“你可知為何隻有擁有綠眸者才是天生的王者?”勒瑀又問。
勒陵又搖頭:“兒臣不知。”
勒瑀瞳心異芒陡現:“因為這雙綠眸是淦神賜予我大淦王室的印記。隻有擁有這雙綠眸的人,方可看常人所不能看,見常人所不能見,方能辨真偽,明是非,不為旁言左右,擁有無可比擬的勇氣和智慧。”
勒陵心有所動:“父王,兒臣……兒臣定不負淦神恩賜。”
勒瑀麵色漸緩:“陵兒如今還年幼,但既然是太子,便不能讓年幼成為你逃避自身責任的理由。你是淦國未來的王,就應擁有王者的見識和力量。”
勒陵垂首:“父王,兒臣知錯了。”
勒瑀:“你錯在何處?”
勒陵:“兒臣不該聽信後宮傳言,置疑父王的決斷,置疑兒臣最尊敬的師長。”
勒瑀:“還有呢?”
勒陵:“兒臣肩負著大淦國的未來,應該擁有洞穿天下的智慧。這天下是我大淦的天下,所有臣子的一言一行必定來自王的授意,無論母後的移宮是否與老師有關,那必定是在父王的旨意下行事。而父王對母後多年一直處處寬容,如今不再寬容,必定是母後做了令父王再也容不得的事,兒臣明白了。”
勒瑀:“很好。”
勒陵:“老師,陵兒方才無狀,請老師見諒。”
在這番父子對話中,宣隱瀾一直陪座於旁,隨時準備從為父者猛虎般的爪牙下救走那隻幼小的貓兒……顯然是自己想得太多。
“兒臣告退。”勒陵向兩方行禮,“老師,陵兒明日仍在上書房恭迎老師。”
“……”她輕微頷首,著實不曉得應該說此什麽。
*
太子走了多時,宣隱瀾依然處在一團紛亂的情緒中,怔忡未消。
她在麵對不管如何強大的敵人時,身體深處的那根意誌之弦從不會畏卻軟弱。但在麵對曾那樣全心崇拜過她、信任過她的童顏時,她必須承認,一度是有幾分茫然無措的。勒瑀在為她開脫,她知道。但開脫的方式如此獨特,卻是沒有想到。
果然是王者本色,思維、意誌均非她這介凡夫俗子所以企及,之前幾度從他手下逃離,還真真要謝人家大王不殺之恩。
“宣卿?”勒瑀陡感開懷,自宣隱瀾出現在他的世界開始,還從未見她這般失神。他伸出長指捏起她柔玉般的耳垂,滑潤觸感愛不釋手,“很傷神麽?”
她抬眸,撞入他綠瞳眼底,赫然發現淦王竟立於自己眼前。她坐,他站。
“王上……”她惶然起身,卻被他拉進懷裏。
“宣,你的心終究太軟。”他道。
“臣自知這一點永遠難及王上。”她道。
他沉聲低笑,胸腔轟鳴:“宣卿是在說朕殘忍麽?”
你當然殘忍,但不是此刻。宣隱瀾搖頭歎道:“臣想,臣是明白了為王與為相者的不同而已。”
從幾時開始,她不再排拒自己的親近了呢?勒瑀忖了忖,道:“當然不同,我的宣隻要做你清正廉潔的宣相,其他事,交與朕。”
“太子殿下仍然是太子殿下罷?他的前程不會因為他的母親有所改變罷?”
勒瑀語聲平淡:“擁有一雙綠眸是他先天的優勢,但如果不懂得利用這份優勢,也隻是一座打不開的寶藏而已。朕不會許他什麽,在我淦國的王族中,真正的強者,均是自己走出來的。”
勒瑀是個強者,哪怕疾病纏身,仍然不改強者本色。他不止勒陵一個兒子,他不會因為其母後的敗落而撤其封號,卻也不因他是僅有持綠眸王子而偏袒照拂。他需要的,是一個作為強者姿勢站出來的兒子。她心下了然,問:“微臣還是太子的老師罷?”
他點頭:“宣卿可以做到你不想做時。”
她歎息:“多謝王上。”
“此刻可以告訴朕,你想如何處置才家了吧?”勒瑀問。
她默了默:“以這個姿式?”
“如果宣卿不反對,朕沒有意見。”
“恕微臣反對。”
“可惜。”
外間的常容眉觀鼻,鼻觀口,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