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O章 恭送大美人
當王後的尖叫聲漸行漸遠,岫煙宮前廳內,隻餘了宣隱瀾和另一個在此次對決中居功至偉的人。
“融香。”
“奴婢在,相爺。”融香侍立於側。
宣隱瀾從袖內取出事先備好的物什,道:“這是一千兩銀票,憑著它們,融香可以和你的母親衣食無缺地共享天倫。”
“謝相爺。”融香雙手過頂,恭敬接過。
“當真不需要本相為你尋個好人家麽?”宣隱瀾深知在這個世界一個女子獨活的艱難,“本相的屬下中,有幾個憨實厚道的漢子呢。”
“多謝相爺,奴婢不要了。”融香神色淒楚,出賣了侍奉近十年的主子,她並不好過。但是,她不後悔。那麽多年來,她一直等得,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她的人生已經毀了,背一個叛主的罪名又如何?
宣隱瀾惻然。融香十三歲時,被入宮探視長姐的才國舅奸汙。雖隻是一介宮婢,也屬王上後宮中人,才國舅所犯屬滔天大罪。但其姊乃後宮之主,一手遮天,為其弟瞞下了這樁罪愆。殊料才畜生食髓知味,每一回進得宮來,融香皆不曾逃得其獸欲。才王後勸不住不成才的弟弟,隻得在每回事後好生對待融香。在這個奴婢十六歲那年,更是照顧她喝下了一碗藏紅花,打掉了她腹內隸屬才家的孽種。
宣隱瀾能和融香熟交至斯,源於她曾在為相之初,當麵撞破了才家畜生對融香的一次糾纏,並當場將其斥退。為了痛不欲生的融香,她不曾聲張,卻麵陳王後,言曰才國舅若敢再行入宮放肆,定不會輕易饒過。也正是因了這個緣故,那才國舅被其姐其父送往了軍中曆練。
說來說去,才國舅的死,的確有她的一份力在。然而,倘使重來一次,她必做得更加果決,不給對方任何機會。
“融香,本相曾身臨戰場,看了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麵,更能知道生命的可貴。所以,活下去吧,以這些資費作為本錢,以你的精湛繡藝開間繡坊,奉養母親,體護自己,好好活下去,好麽?”
“相爺……”融香跪伏於地,痛哭失聲:為什麽,為什麽不早一日得遇相爺?為什麽不在被那個畜生第一次欺負的那時,就有相爺這樣的人挺身而出?
“本相的愛婢姝兒遇著了和你相同的事,但是她竟連看著本相為她報仇的機會也失去了。融香,答應本相,你就替姝兒活下去,好麽?”
“相爺,融香答應……融香會活下去……嗚……”融香放開聲來,平生首次可以無所顧忌地大哭。
*
一日一夜後,未安宮裏,厘清了事件頭尾的才矜,終於得出了她的結論:自己是中了宣隱瀾的計中計。
那個奸邪小人,定是挖出了她安排在王上寢宮的內應,將那張“宣相欲在明晚寅時過後替換王上藥湯以謀不軌”紙箋遞出,旨在引她上鉤。
而她以保護王上為名,行“錯”殺宣相之實的十名死士,在這番安排下,當然是自投羅網,被人在甕中捉鱉。她必須反省,是她操之過急,親手將把柄授給了宣隱瀾。
可是,那十個自幼便在才家訓練出來的死士是怎麽回事?殺一介文弱書生於他們是易於翻掌。縱算未能成功,以他們所受的訓練,也應是咬毒成仁,怎麽可能遭人生擒,甚至寫下了口供?難道宣隱瀾不止是個奸人,還是個妖人麽?
那個妖孽,男色事國,媚惑朝廷,上蒼怎會容“他”於世?
宣隱瀾,你且等著,一旦本宮走出了這座未安宮,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夜,才後在昏幽的宮燈下,發此誓願。
此時際,她怕是想不到,這未安宮,她一呆下去就是兩年的歲月。而兩年後使她搬移出此宮的,是一道公告天下的廢後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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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王爺,謝了,你的蝕心蠱。”正是有這蝕心蠱,那些死士才盡皆招供,提供了不容置疑的人證。
宣隱瀾雪衫錦冠,笑意晏晏,向著對座的苛劬舉起一杯清酒。
苛劬持酒,對飲了那杯,道:“好說,隻要閣下不會食言而肥。”
“對,宣隱瀾,你要說話算話,馬上送我兄弟兩個離開!”苛劼黑著一張臉道。當初憑著一腔衝動至淦行刺,說什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異國為囚五年。明知道這樣的屈辱是他自己自作自受與人無尤。
作為被行刺的對象,宣隱瀾就算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情理中事,但他就是很難不將五年的為囚生涯歸罪於這個“娘娘腔”。
“唉。”宣隱瀾置杯長歎,苦惱極了,“二位非得要口口聲聲提醒在下遵守諾言不可麽?如此一來,會使本相懷疑自己的信譽很差呢。”
這個裝腔作勢的娘娘腔!苛劼沒辦法看得慣他,看那雙清瀾水眸顧盼流轉,裏麵不知藏了多少奸滑機巧,勒瑀那個有眼無珠的蠢貨,到底喜歡他些什麽?
“宣相,請問我兄弟二人何時可以啟程回國?”苛劬沒有逞口舌之利的打算,她自知在這方麵討不得麵前之人的便宜。她自幼富智多慧,看上去揮灑邪肆,但因環境使然,性子實則閉塞拘謹,獻身勒瑀是她平生為下的極致瘋狂,其初衷仍是為了佘國安危。但宣隱瀾不同,何時何地,縱算蠱毒噬身時,也不忘調侃回譏,溫潤談笑間光華奪目,自由得令人妒嫉。這類的人,她太陌生。
果不其然,宣隱瀾清雅一笑,道:“這麽急著走麽?難道我淦國就沒有值得閣下留連不去的……人或物?”
苛劬唇翕未語,苛劼已扯嗓大叫道:“宣隱瀾,你還真會給自己臉上抹金?你這淦國君不君,臣不臣,有什麽可值得炫耀的!就連你這個眾人把你當成寶貝的少相,也是個不男不女的怪胎,你……”
“苛劼!”苛劬不得不叫停其弟的放肆,怪了,劼素日雖然粗莽,大事當前卻從不顢頇衝動,尤其五載的囚徒生涯,他的脾性更是已經收斂許多。但為何但凡宣隱瀾出現,他仍一副衝動模樣?要知道,他們是站在淦國地麵上,而眼前的人是可以在這塊地麵上隨意處置他們的當國之相,“舍弟粗莾無禮,望宣相見諒。”
是夠無禮的。她淺哂:“還好,好在今日本相拿下了妄圖謀害王上的叛逆,心情不錯,否則,令弟定然是要吃一番苦頭了。”真是,若非她宰相肚裏能撐船,這個有著嚴重戀“兄”情節的家夥早給架出去晾成人幹。
“你這個……”苛劼環眼大睜,本想著再自嘴裏蹦出兩三個分量的髒字刺激這張看起來優雅得令人生厭的臉,卻在觸到那雙水眸內隱現出的冷酷芒亮時,心頭一駭,當即噤聲失語。
苛劬收進眼底,驚詫於她溫潤表相下偶現的另一麵,更想速戰速決,以免再生變故:“宣相,我兄弟到底何時可以啟程。”
宣隱瀾善心發作,停止逗弄:“昌王的蝕心蠱助本相拿下了意圖刺殺王上的不法之徒,本相自當遵守承諾,送二位平安回國。明日辰時,會有車馬出現在這驛館的大門之外。至於二位身上的軟筋散,在二位抵達兩國邊界之時,自當有人奉上解藥。”
自由在望,苛劬目光閃爍,苛劼難掩喜色。
宣隱瀾好是惋惜地歎息:“想到明朝一別,再見不知何時,真有些舍不得二位呢,畢竟,二位在我淦國一住便是五年,試問世間有幾個五年?”
五年裏,佘王不止一次地明索暗救,也不止一次地無功而返。和佘王派來的人玩躲藏遊戲,是她五年內有趣的消遣。否則,沒有WIFI,沒有電視,沒有美劇,日子豈不過得悶死?所以,舍不得啊,從此一別,到哪裏再找如此好玩的道具來?
聽她把“五年”兩字咬得重響,苛劬幾近咬牙切齒地說:“我兄弟二人還要由衷感謝宣相這五載內無微不至的照拂呢。”
“好說好說。”唉,苛大美人這等可愛的表情,之後便不能常見了。她又歎,“還望昌王回國後,潛心調製‘歡情薄’的解藥,早一日化解兩國恩怨。”
在這五年內,不管是出自宣隱瀾初時拿苛劼的性命相迫,或是以對佘國的治裁相脅,或是隨著兩人的交手而漸相生起的惺惺相惜,或是……苛劬都不曾放棄過研製“歡情薄”的解藥。但下蠱時不顧一切的百無禁忌,致使她這始作俑者也是屢試屢敗。而宣隱瀾願意放她返佘,不僅是囿於這是她拿出蝕心蠱助其擒獲死士的交換條件,更是想她回到佘國那個盛產蠱術的本土,更有利於找出一個完全袪除蠱毒的根治之法。
“宣相既然信守諾言,苛某自也不會食言。”她怎麽可能在這個女人麵前示弱?
宣隱瀾優雅起身,拱袖作別:“如此,宣某要告辭了,政務纏身,明日二位啟程之時,宣某怕是無法送上一程,先在此別過。”
“宣相慢走。”苛劬恭手相送。回身之際,卻看到自家兄弟的眼光依然盯著那兩扇早已不見人影的門呆呆癡癡,倏然間,腦際某根一直續不上的弦泛出輕鳴淺響,她明白了什麽。原來……難怪……佘神啊,自家兄弟甚至不知道宣隱瀾的亦是女兒身呢,怎會……
亂了,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