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無恥是無恥者的座右銘
一刻鍾後。
“這世間之事,倘若皆如這棋盤一般,非黑即白,明了清晰,一目了然,該有多好。”才矜放下一枚白子,歎息道。
宣隱瀾執黑相對:“即使這棋盤,黑白分明得也隻是顏色,個中況味全如人生一般,進退幾經掂度,得失權衡再三,成敗一念之差,生死一線之間。”
才矝目光一閃:“宣相此話何講?”
宣隱瀾黑子落下,悠悠道:“左、右、進、退,每走一步,俱需審慎而行;攻、守、保、棄,每個決定,事關生死存亡。人生不也是如此?”
才矝莞爾,搖首:“宣相好才思,本宮自愧不如。但本宮生平從沒有雄心大誌,凡事追求以和為貴,比如這盤棋,對我來說,最好的結果不是我生你死的勝盤,而是握手言歡的和局。”
“這一點,臣與娘娘倒是不謀而合。”
“當真?”才矜將指尖的白子放在掌心,遲遲不落,“以宣相看,眼下這盤棋,到底該如何個和法?”
白子不落,黑子得閑。宣隱瀾穩如泰山:“願聞娘娘高見。”
才矝歎了口氣:“吾弟已走多年,逝者已逝,人死不能複生,生者當著眼未來。本宮聽聞郝運大人的甥孫因為少不更事開罪了宣相,如今被拘在刑部大牢。年輕人行事難免衝動魯莽,意氣為先,宣相是青年中的佼佼者,自然最懂得一絲機會對於一個初涉世的年輕人來說是何等重要。本宮說得可對?”
郝賢,年方十八,到酒坊買醉與起了爭執,一言不合便揮刀相向,連砍十八人。這般的衝動魯莽,意氣用事,真真大手筆,大氣魄了。她啞然而笑:“臣也認為,機會於這世上每人都極為重要。”
才矜滿意一笑,再道:“才矜還聽說,如今兵部有個空缺,不如讓那郝賢前去磨煉一番,殺一殺他那個急躁性子,也免得他整日在街上惹事生非,宣相以為如何?”
宣隱瀾淺笑:“娘娘手裏的白子不下了麽?”
“嗯?”才矜仰起綴著金色額飾的細眉。
宣隱瀾:“白子不下,黑子無以為繼,還是娘娘打算棄了這局?”
才矜不解:“宣相?”
宣隱瀾輕歎,詳加解釋:“郝賢是殺是留,刑部自會據其所犯罪責作出判決。而無論結果如何,其戴罪之身不變,惡狠品性不變,愚魯本質不變,入兵部為官豈不是滑天之大稽?娘娘和局的打算未免太過一廂情願,恕臣才疏學淺,不能陪娘娘下完這盤棋,微臣告退。”
才矝麵色生變。
宣隱瀾起身揖了一禮,轉身就步。
“宣相。”她行出丈餘,聽到王後聲音追來,“一個人的運氣再好,總有枯竭之時,本宮念在與丞相夫人相交一場,願再給宣相三日的時間考慮,這盤棋局就放在這裏,等著宣相的黑子落下。三日過後,本宮也無法預料這盤棋的走向。屆時會發生什麽,非本宮所能掌控。”
她淡哂:“臣在此亦有言不吐不快,為了太子的前程,請王後珍重鳳儀,莫失風範。”
才矜鳳容微窒,緊握的掌心瞬間鬆馳,其內白子墜落下來,擊在青石板上,“叮咚”幾個躍響,終止不動。
宣隱瀾言盡於此,踅身離去。
半晌後,才矜幽然自語:“宣相,本宮給了你機會,你若還不懂得進退,便自投死局,與本宮無尤了。”
*
三日後。
“相爺,有信到。”
相府管事將信劄放在案頭,恭身外出。
宣隱瀾自成篇累牘的文案中抬眸,睇一眼那信劄上左下角繪就的兩隻翩飛蝴蝶,櫻唇淡淡揚起,再度埋首於公務之內。
“夫人,相爺正在書房批閱公務,容屬下進去通稟一聲。”
“不用了,夫人我要見自個的相公,難不成還要你一個外人幹涉的麽?”
門外對話聲入得耳來。她秀眉微挑,頗覺得有趣:這苗苗向來和氣,對下人也不曾擺過主母架子,唯獨對這鈄溯,總攜著那麽一股莫名的驕氣。是兩人天生的磁場不合,或是別有因由?
“相公。”門軸輕響,香風盈麵,苗苗嫋娜進門,嬌聲輕喚。
宣隱瀾笑得陽光燦爛:“夫人何事?”
苗苗笑靨如花:“今日天氣很好,為妻想去廟裏拜拜,相公陪同為妻可好?”
這戲愈演愈上癮了不是?宣隱瀾長歎一聲:“夫人,為夫公務繁忙,比不得娘子閑情雅趣,娘子自管去好,左右香燭錢也是本相掙來的,權當本相陪你去了如何?”
苗苗嬌嗔:“相公……”
天,這又麻又嗲的音質是幾個意思?她打了個寒戰回贈:“請娘子憐惜為夫這怕冷的身子可好?”
苗苗柳眉高挑:“相公前些年不是被某位有心之士贈了一粒珠子在身上,從此再不畏冷的麽?”
宣隱瀾避之不及:“那也要娘子不要一味給為夫降溫才行。”
苗苗媚目斜橫:“那此刻需不需要為妻給相公暖上一暖呢?”
宣隱瀾揮袖:“敬謝不敏,慢走不送。”
苗苗嬌聲:“哼。”
“稍等。”她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近前,“娘子,聽為夫一句勸,想要一根不解風情的木頭逢春開花,需要灌注的是如水的溫柔,而非這些不知所謂的酸風醋雨。您處處針對,隻會勢得其反,倘使造成情天難補恨海難添,可是要追悔莫及的呢。”
苗苗粉麵倏紅,嗔道:“相公你還是太閑了是不是?情天恨海的似乎不是本夫人,而是遠在異國隔三岔五寄一封蝶雙飛的那位。”
宣隱瀾聳肩:“夫人就繼續傲嬌下去罷,為夫要忙了。”
苗苗粉頰豔若朝霞,秋波妙目橫了杵在門外的某根木頭一眼,嘴裏又冷哼道:“木頭就是木頭,哪還能開什麽花?本夫人要去月神廟上香,請相公派侍衛隨行保護。”
繞了一個大彎,這才是此行的目的麽?宣相大人完全配合,揚聲:“鈄護衛進來。”
鈄溯排闥而入,垂首施禮:“請相爺吩咐。”
男子高大,女子嬌小,倒是相配。宣隱瀾目內含笑:“夫人到城外月神廟上香,你帶幾個得力的侍衛護持左右。”
鈄溯頓了頓:“是,相爺。”
鈄溯這是臉紅了麽?她心花怒放:看來並非是神女有夢襄王無心,隻須苗苗的攻勢再猛烈一些,她宣隱瀾的老婆就不愁名花無主了呢。試問天底下的相公有幾個做成她這番模樣的?時不時還要指導娘子如何紅杏出牆,幫助自己的娘子成功紅杏出牆,唉。
*
隻是,變生肘腋。
三日後,宣隱瀾失去這了這份愜意飛揚。
她立在廂房門口,看著榻上的姝兒,著實難以置信。
怎麽會?怎麽可能啊?那個夜裏,姝兒還為嫁衣上的並蒂蓮添了最後一線,然後,在她和苗苗的調笑中頰紅入眠。可今日,今時,今刻……冰冷的躺在這裏,沒有了一點聲息。
三日前,苗苗攜姝兒上香,身旁有鈄溯及三名相府護院,下山途中,被混亂的人流衝散,鈄溯隻顧得護及相府女主人周全,等到了清淨地麵,方知不見了姝兒形影。一行人一方在山上搜找,一方遣人回相府求援。宣隱瀾當夜派出幾撥人馬,三日內,幾乎將閼都城翻平,直至今晨天光未曦時,在相府的後巷內發現了姝兒衣衫破碎的屍身。
她的姝兒,她頑皮俏麗的姝兒,惹人憐愛的姝兒,曾和她共享一個秘密十幾年的姝兒……宣隱瀾扶住門柱,不使自己被這一波波襲來的愴然擊倒。
而苗苗,在姝兒身邊哭了暈,醒了哭,血淚相和流。姝兒啊,是她寂寞深閨時的良伴,是她亡奔天涯時的難友,是她的解語花,是她的妹妹啊。
“相爺,請節哀。”鈄波扶住麵色蒼白的她。
相爺?是嗬,相爺,她是相爺,她是一國之相,一家之主呢。這個時候,誰都可以無措張惶,惟獨她不能。宣隱瀾挺直脖頸,吩咐幾個在旁抱頭啜泣的丫鬟:“你們幾個,兩個幫著夫人為姝兒沐浴更衣,就把那套嫁衣給她換上,記住,要讓她幹幹淨淨的離開。兩個去把姝兒的未婚夫叫來,與姝兒作別。”
幾個丫鬟伏首稱是後,她甩身出了內室,直回書房,那裏,是她的戰場。
書房內,宣隱瀾眸內寒意成霜,問:“你們是在哪裏發現的姝兒?”
“稟相爺,小的是相府後門的那條小巷弄裏看見姝兒的,她……”相府管事抹淚不止:那丫頭前幾天還在興高采烈地準備嫁人,還在纏著他要幹女兒的份錢,怎麽就沒了?
宣隱瀾眼中卻沒有一滴眼淚:“你們之前找了她三天,可曾找過那條巷弄?”
管事點頭:“自然是找過的,小的幾人還途徑過好幾次呢,這一回也是因為小的要抄近路,才……發現姝兒……”
“發現姝兒時,近旁有沒有任何可疑物件?”
“小的……”當時隻顧了悲慟驚駭和護住那丫頭的身後尊嚴,不曾顧念到那些。
她冷聲,一字一頓:“給本相回去找,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