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一別經年,各自安好
“養蓮蓄竹,教書為樂?”她的人生規劃內,再也沒有他了麽?“很愜意的生活,淼兒心在天下,過得慣那樣的生活麽?”
她淺笑:“我原本並非心懷天下、滿腔雄心的人,走到這一步,也不過時勢弄人,推著我不得不向前行走,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卻是必須去做的。”
“你是為了勒瑀回到淦國的麽?”他問。
“也不盡是。”她答。
不盡是,某一部分仍然是。勒瑀那個卑鄙的白癡,為了騙淼兒回去,不惜上演苦肉計,是吃準了淼兒吃軟不吃硬的麽?
“沒有淼兒的日子,很苦。”他澀聲道。
她淡笑:“再苦也過得下去。想想戰場上那些逝去的生命,有時候,能夠活著已經是世間難得的福份了。”
他盯著她毫無笑意的水眸,問:“你還愛我麽?淼兒還愛阿晅麽?”
聽他嗓內滲出顫意,她輕撫他左胸驟然加速的跳動韻律,平聲靜氣道:“我曾經說過,要我不愛一個人,和要我愛一個人一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隻是,愛到此時,已愛得淺了,愛得淡了。阿晅,我會愛你到我不愛你時,在我已經不愛你時,我會讓你第一個知道。”
“淼兒……”他胸際泛出濃澀的苦味,“我是該為你仍愛著阿晅而欣喜,還是該為你終有一日不再愛我而惶懼?”僅是“愛得淡了”,心頭已如有一把木鈍的柴刀,在一下一下切割鋸磨。若有一日,她告訴他,她不再愛他,他將如何?
“阿晅。”她聲音加了幾分溫度,“不管如何,生活總要繼續,負起你王者的責任,優秀傑出的走下去罷。好在我們雖然天各一方,卻不會隔絕無聞,想要獲知彼此的消息並不難。”
“是啊,淼兒是宣隱瀾呢……宣隱瀾?”他突然一凜,問,“可曾查出那群刺客的來曆?”
她搖頭,不以為意道:“查與不查,也大概能夠猜出幕後的主使是何人,不過是沒有呈堂的證供而已。”
他全身微僵,說:“他們是奔著宣隱瀾來的?”
“不然呢?”
“淼兒!”他大吼,聲色俱厲,“他們刺殺的是你,你怎能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
“不然呢?”她秀長的眉線輕輕挑起,“他們要殺,是他們的事。難道我能左右人的意誌,要他們不來的麽?”
“你知道他們是誰?
“十有七八。”
“告訴我,我來處理。”濃濃的肅殺之氣自他的聲嗓裏彌出。
“不可能。”
“為何?”
“這隻是宣隱瀾的事。”
“你竟在這個問題上與我逞強麽?我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麽,哪怕在那一回在煊江畔離死亡最近的一刻。但一想到有人威脅著淼兒的生死,你能夠了解我是怎樣的恐懼麽?淼兒……”他微微推離她,隻為了看清她臉上的神態,“讓我幫你,好麽?”
“你已經在幫我了。”她不忍看他臉上的心痛漸成泛濫之勢,也不想因此想到他曾經無情的刹那,淡淡道,“你派了鈄溯、鈄波,送了雙絲甲,玉暖香珠。阿晅為淼兒做到這一步,已經夠了。但煊王卻不要為宣隱瀾做什麽。正如淼兒可以為阿晅心折心碎,宣隱瀾卻隻能為淦王擋刀一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無法假手於人。無論宣隱瀾眼前有什麽樣的責難,都是必須要去麵對承受的,絕不會仰賴他人代勞,更不可能假手於他國之王。”
他人,他國。對於淦國丞相宣隱瀾來說,他隻是那樣的一個位置。四目相對,她水眸內蘊著無可退卻的堅定,他則退卻在這堅定裏。猝然抱緊了她,以欲把她融入骨血的力量——
“淼兒,我愛你,你要記得,我愛你!”
*
生相離,別經年。
淦佘交戰,煊淦交惡,佘煊修和,佘淦偃兵……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各國之間,利益製衡,彼此掣肘,旗下的附屬小國奪了來又奪了去,卻隻有居高位者始終未變。大人物熱衷的遊戲,小人物多為道具與背景,被犧牲,被忽略,循環往複,經年不息。
如此,已是五年後。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
行至門前的宣隱瀾聽見裏麵的朗朗讀書聲,眉尖微顰:這位太子爺何時學了這首《長恨歌》?她不記得自己有教過他,但在此地,這首詩也隻能來自於她,倒是奇了。
她輕推開虛掩的門扃,輕步踏入。
“春寒……賜浴……對,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暖洗凝脂。然後……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
“咳!”她不認為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講,接下的內容適合他爛熟於胸。
“老師!”太子勒陵見她進來,笑生雙頰,跳下座椅,握住了她的手,“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老師嫌陵兒愚笨,不來教陵兒了呢。”
她挑眉:“為什麽會這麽說?”
勒陵赧然:“因為陵兒上一回沒有將老師布置的作業完成,然後老師三日未來,陵兒以為老師不想再做陵兒的老師了呢。”
真是個敏感的孩子。她囅然:“那麽,現在作業完成了麽?”
“已然完成了!”勒陵答得響亮,返回案前捧起準備了多時的文簿,雙手恭敬奉至老師麵前。
“老師三日未來,是因為老師給太子三日完成作業的時間。這篇《齊策觀看感》老師會帶回去仔細審閱,必定給太子一個最中肯的評價。”
“是,老師。”勒陵不勝歡喜,“不過老師,陵兒想問,那文中所道的‘形貌昳麗’的鄒忌,會真有其人麽?”
看吧,大人總寄望小孩子的太多,也許她在給太子布置這篇作業之初也是希望太子能悟出所謂“此可謂戰勝於朝廷”的真諦,孰知,太子對文中主人公的容貌感了興趣。畢竟是個不過十歲的孩子呢。
“應該有罷,因為世上既然像老師這樣的人,自然會有鄒忌那樣的人。”不等她答,他已經徑自給下了注解。
宣隱瀾一怔:“老師是怎樣的人呢?”
“老師很美呢,是陵兒所見人中之最美之人。就像是……像是楊家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咳,咳!”這娃娃不提起她興許會忽略還有這個典故,“你從哪裏得獲這首《長恨歌》,竟還能默誦下來?”
“沒有默誦下來,陵兒隻能記得前麵五句,後麵就……”小太子麵生愧色,“陵兒似乎很笨呢。”
她歎息:“老師問得是你從哪裏得知的這首詩,老師自問從未教過你。”
“老師忘了麽?這首詩是和老師的《治安策》一並拿給陵兒的。”
十日前,太子想拜讀老師當年高中榜首時所著的華麗篇章,跑到翰林院的試卷庫翻查未果,遂向她這位撰寫者索討。好在為防有朝一日再也不能熟記,她曾在試後默了十餘份放在在書房,順手拿了一份給他。想不到買一贈一,帶了附屬品,應該是哪一時信手塗鴉後的結果。對一個十歲的孩童來講,《治安策》和《長恨歌》相比,顯然後者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第一局:賈誼VS白居易,後者勝。白老爺子若地下有知,該會欣慰的麽?
也許她可以從另一個層麵詮解:《長恨歌》寓意非凡,能有力戒導未來的王者戒色戒淫戒驕戒奢……好吧,如此弘重的主題寄放在這首淺顯上口的長篇詩歌上,和那些位自《紅樓夢》這部字裏行間充斥著對往昔繁華追憶貪戀的巨作中硬生生總結出了“無情的封建社會對一對追求愛情的純真男女的無情摧殘”中心思想的飽學之士們,當有異曲同工之嫌。
“老師,您說這楊家女和老師比起來,誰更美呢?”勒陵又問。
拜托,她是堂堂“男兒身”的國相呢。宣隱瀾甩衣而坐:“楊家女是傳說中有名的美人,老師哪能望其項背?”
“可是,詩中所說‘六宮粉黛無顏色’,老師已然做到了啊。”
“何以見得?”她顰眉,“老師如何做到了?”
勒陵微微瑟縮,訥訥道:“是……是母後說,老師媚惑父王,置六宮粉黛於無物……”
“太子。”她微笑,“也許,對十歲的孩子來說,你現在這番話還可以理解為童言無忌。但對於王家的兒女來說,尤其將來要繼承王位的太子,已然是失言了。今後,王後對太子的任何教誨,均不要隨意向任何人透露,明白麽?”
因為,她不是一個寬宏大度的人。王後再挑戰自己的底線下去,她難保不會出手。
勒陵似懂非懂,隻管點頭。
這孩子慧根不弱,隻是……是太優越了罷,比起邶風學苑那些自幼失怙的孩子們,究是太幸福了些。
“繼續讀書罷。”她道。
時移,世移,那些小朋友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