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O 能否歸來?全看執念
她回來了嗎?
寰亭,寰亭啊,舉目看出去,沒有了亭台軒閣,沒有了溪橋流水,取代而之的是以為隻能成為記憶的高樓大廈、霓虹看板……她——
回來了?!
淼兒,淼兒……他的聲聲追喚,繞耳不絕。
阿晅啊。她跌坐在石椅上,舉步維艱。異域的時空,千年的歲月,我們終究是分開了麽?
熟悉的公共建設,熟悉的綠化環境,十幾棟高樓組成的社區,各家窗口點點閃閃的是萬家燈火,空氣中飄浮著月餅與紅酒的味香……中秋月圓夜,正是人月兩圓的時候呢。
走出這寰亭,走出這假山,自己這一身異世紀的裝扮可會嚇壞了人?近鄉情怯,離家近了反而膽小了。是呢,家,在這裏,她有幾經夢回不敢憶及的家,她要回家!
藍翾站起來,跌跌撞撞下得假山,循著記憶,找尋回家的路。
可是,路在何方?
*
衛宇大將軍府。夤夜人未眠。
厲鷂輕擁著妻子,神情冰冷,眼神溫柔。
藍翎依在丈夫胸前,眼睛紅腫未消,定定盯著裏間的門,不敢稍移。
有人由裏閃身出來,夫妻兩個期待地望著他。
後者歎息搖頭。
“到底怎樣?”藍翎才不管他是什麽帝師先生。
“尚未醒來?”厲鷂問。
“唉,一切因緣造化,人力弗屆。”
藍翎又氣又惱,“拜托,現在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在此故弄玄虛玩深度?說得直接不好麽?”
伯昊不以為懷,依然四平八穩地道:“心若執意固念,神力弗屆。”他走出房門,拾級而下,目光始終投注在清澈明月上,“莫非,是我看錯了麽?”
*
你找不到路的。
有人說話?藍翾旋然擰身,月光下,她孑然隻人。為何,足下的路如此難辨,沒了舊時模樣?明明,是身在那個生活十幾年的小區沒有錯。
你找不到路的,這裏早已沒了你的路。
是誰?這一回,她確定不是幻聽,有人說話。
“出來說話!”她高聲大喝。
好氣魄,不愧是在那個世界做過大事的。
“你喜歡藏頭露尾的跟人說話的嗎?還是沒有麵目見人?”她握拳在側,隻等全力一擊。
你不記得我的聲音了麽?
“憑什麽我要記得你的聲音?”等等,這聲音?如一把鈍鋸伐木的枯幹嗓子,似曾相聞。
想起來了?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不能現身嗎?”
我是你執意固念的一個結果啊,要從幾十年後回來看你,你以為是容易的麽?
*
“伯先生,請你明明白白講清楚,到底情形是怎樣?”藍翎實在不能接受他的模棱兩可,“你這樣的態度,在別人看來是高深莫測,在我看來是為自己進退都留路。”
“翎兒!”寵妻如厲鷂,也覺妻子的口氣有些過了。這位伯先生,縱算不是王上的老師,他的博學異能也足以值得對他寄予敬意。
“好一個有其姐必有其妹。”伯昊苦笑。
“不要說我姐姐!”藍翎緊咬下唇,強忍住又招惹上來的哭意。
“翎兒。”厲鷂環住她纖瘦的薄肩,“如果一切已是注定好的,正如先生所說,人力弗屆。你和夫人的姐妹緣份,也許僅止於此。”
“但是,我會想姐姐啊,我要姐姐啊……”藍翎還是哭了,泣不成聲。
“想讓令姐回來,也並非不可能。”
耶?夫妻兩人都看向出聲者:什麽意思?
“伯某會盡力而為,但……”要看當事人肯否配合。他輕搖了搖頭:是孽,還是緣?
*
“你到底是誰?”藍翾喝問。
“我,識得麽?”
出聲者近在身後,她回頭,立在麵前的是一個佝僂的老影。
“是你?”這張臉,這個聲音,配匯在一起,忘卻也難。
月下,老嫗扯動麵皮一笑,依然觸目驚心:“你還記得我?”
她不語。
老嫗嘖嘖稱奇:“你畢竟不同,如果是常人,見到我這副形容,又處在月圓至陰時,不是魂飛魄散,也會逃得不見影子了。”
“你不是常人。”她肯定地。世間有無鬼神她無從考究,但老嫗出現的時間、方式,無法不令人生疑。
“如果我說我是你,你信麽?”
“你不是我。”
“如果你執意留此,我便是你。”
*
伯昊再入內室,望著床上蒼白的人影,暗裏歎息。
“先生?”戎晅雙眸啟開,忽然說,“戎晅自即位以來,自問雖無大勳,卻絲毫不曾倦怠過身上所負使命,對麽?”
“王上勵精圖治,兢兢業業,施政方略無不考量民需,治國要策無不為固國本,於煊國,於百姓,功勳至偉。”伯昊憑心而談。若非如此,當年遊曆天下的自己為何獨留煊國助他?
“父親一生隻在他駕崩前見我一麵,他的死卻同時奪走了母親的生命,而朕最親的姐姐,溫柔善良的萋萋更是因朕而死。現在,連朕最愛的人也要離開了麽?”
“王上,夫人她……”伯昊欲言又止,唉,如此局麵,還不是兩個人執意相求的結果?一個執意要走,一個執意要留,唉~
“先生,據實告訴朕,她永遠回不來了麽?”戎晅寒月黑眸裏盛聚的是濃濃的悔慟,胸口有被人剜空般的痛……的確,那裏已經空了。
“一切,看夫人的抉擇了。”
*
“你到底是誰?”
“我說了,如你執意在此滯留不歸,我便是你。”
“講清楚。”
“你還是不明白麽?那一年雨中寰亭相遇,不是偶然,我特意為了找你而去,便是為了提醒、告誡你,你與這個世界隻也二十幾年的緣份。如今,此地緣已了,你還回來做什麽?看看我,形容枯槁,雞皮鶴發。如果你逆天而行,不願回到你原本該停留的世界,那麽,我就是你五十年後的樣貌。”
藍翾愕然。
“你明白你的症結在哪裏?是過於自我!你從未真正為你周圍其他人設身處地考慮過,你最在乎的永遠是你自己的感受。所以,你會成為你現在的樣子。不要懷疑,現在的你,隻是一個遊魂,沒有人看得到你,沒有人感覺到你,你的實體留在了那個世界,在這裏,你不會有未來,不會有親人,更不會有家!”老嫗道。
“你是說……”藍翾梳理鬢發,整拭袖衫,“除了我自己,沒有事物會感覺到我,看到我,聽到我,包括……”她揚袖,寬大的袍衫從枝木中空穿而過,“這些花草樹木。”
老嫗點頭:“是。”
藍翾揚唇:“而我如果不肯悔改,回頭是岸,那我在這個世界,隻是一個孤鬼野魂,在無邊的寂寞寥遠中煎熬枯朽,如你這般。”
老嫗還是點頭。
藍翾聳了聳肩:“五十年後我就是這副樣子麽?那我還回去做什麽?這樣的醜陋老邁的我,隻適合一個人,不,一個魂,在無人看得到的角落裏自生自滅。既然你會從五十年後來找我,那說明五十年後我仍是存在的,你又要讓現在的我如何回得去?我回去了,你五十年的歲月又在哪裏?”
“你……”老嫗氣結,“你怎會如果頑固?我是一個執念的結果,如本體消失執念,那麽我便可以從不存在。隻所以我會如此醜陋老邁,是為了告訴你,在無人看得到、無人聽得到的寂寞世界裏,漫漫無際的歲月中,你會受到怎樣的煎熬!”
藍翾悠然自得:你以為深宮裏的歲月又會比孤魂野鬼好多少?你若真的是我,你應該明白我寧可在戎晅不曉得的角落裏枯萎。”
老嫗嘶聲大叫:“可是你不是一般的紅顏,你可以不以色事人,你的才智讓你可以像個男人一樣在那個世界活著,你曾經如此地過了六年,不是嗎?”
“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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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姐姐的實體留在了寰界?”藍翎放目四顧,“哪裏呢?哪裏呢?”
伯昊沉吟道:“在她應在的地方。夫人那具軀體,也有她自己的家罷。”
啊?藍翎想到了姐姐說過的:原版的苗苗家?
“明日為第三日,夫人若尚沒有自願歸來,必將危及實體,屆時四肢僵麻如屍,若被人發現,說不得會掩埋或棄屍。”
“呸,呸,呸,呸!”藍翎毫不介意抓狂,“先生不要以為你是王上的老師,我就不敢揍人,我打不過你,我老公打得過你,快將你的話吞回去!”
伯昊苦笑,這姐妹兩人,性子還真是天差地別:“所以,在今晚子時至陰時分,我會設壇招魂,屆時將需將軍夫人配合。”
“什麽意思?”藍翎瞪著大眼,“先生還是直接告訴我,到底要怎樣才能救姐姐?”
“招魂術。”伯昊道,“伯昊當年出師返家時,師傅曾道:為師授汝技能各項,均可隨意揮展。唯招魂一術,魂魄離體,多屬天意,切忌少為之。”
拜托,什麽時候了,還記得拽文。藍翎不耐道:“我要怎樣幫姐姐?”
伯昊一笑:“招魂術,僅有符語、法術是不夠的,尚需至親之人的迭聲呼喚,以情感召,方可湊效。”
“可是。”藍翎烏溜大眼閃閃躲躲,“那邊,也許有我爸……父親母親留她呢。”
“真若如此,將軍夫人也隻能接受令姐永不能歸體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