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O七 如果隻能選擇,我做宣隱瀾
明源應諾,疾走幾步先行來到輦下,低眉探出左臂。
行至輦前,藍翾螓首微轉:“王後娘娘,藍翾近來身體乏頓,還需長久休養。勞王後娘娘知各宮娘娘,藍翾無意在懿華宮中恭候任何人的芳駕探訪,在此一並謝了。”
甄媛一愣,這女子眸冷如冰,神冷如霜,語冷如雪,真是那個淺聲笑語的懿翾夫人?或者,這才是她的真實麵目?
在群妃的瞠目結舌中,藍翾所乘的鳳輦揚長而去。
“娘娘,您……”明源欲言又止幾回,還是忍不住,“您一回宮便樹了強敵,不怕……”
藍翾淺笑:“那你倒說說看,我如何對她們才不致樹敵呢?”
“可是……”您讓王上好為難。明源不敢指責,卻也在心底為王主子抱屈。
“要多久才到懿華宮?”藍翾挑開簾幕,眺望輦外問。
“稟娘娘,尚需一刻鍾。”明源嘟嘴回。
“你對這王宮的路況很是了解呢。”她需要一張活地圖。
明源赧然一笑:“奴才三歲進宮,在這宮內好歹也混了十六年,想不熟都不行。”
“在王上跟前當差了多久?”這一點更重要。
說到自己的工作,明源公公立刻眉飛色舞:“還有兩天就整整七年了。”
七年?兩天?藍翾在心裏掰了掰手指,問:“這麽說,你是七年前的中……月誕日隨了王上的?”
明源稱是。
“王上對我說過,那一年月誕日他出外巡遊了。”
“是。”明源喜孜孜道,“當時奴才是重華殿內的一名白日灑掃、晚間監責油燭的小太監。王上晚歸,恰逢奴才當晚當值。”
藍翾美眸一閃:“你不會是正巧碰到從偏殿出來的王上罷?”
“夫人怎麽知道?”
偏殿,與戎晅的寢殿僅有一牆之隔,倒是不難跨越。可是,如果連它也不是呢?
*
懿華宮的首位訪客,令藍翾吃了個意外。戎商?盡管看得出是戎商,卻仍懷疑眼前人是否真是那個早熟又自閉的少年。走時初夏,回時中秋,不過近四個月的光景,那個早熟少年又向前邁出了一大截,體形抽長了,十二歲的少年已可以跟她平眼相視。那雙酷似其父的黑眸不見少年人的浮躁,恍惚間,帶出幾分伯昊練達的況味。
名師出高徒。幸好沒被她誤人子弟。
那孩子倒也奇怪,自進來見了禮便呆站不語,要他坐也不坐,請他茶也不飲,最後一句:“我隻來看看你,你既無恙我便放心了。”而後,便如同逃命般地跑離了懿華宮。
藍翾尚未盤清滿頭霧水,睆睆公主來訪,也帶來了倩兒,說是要仆歸原主。藍翾不受,言道倩兒既蒙公主調教,就好好跟著公主兩年,待公主大婚時再回懿華宮不遲。話說得婉轉卻堅決,睆睆公主對一向機靈的倩兒用得也極順手,也就不再客氣。
送走睆睆,已是酉戌相交時。一輪月華高起,冷眼旁觀著這個世界。
藍翾仰望天際。過了明天,是月誕日?或是中秋節?誰的月誕日,誰的中秋節?同一輪明月,映照兩處世界,時光,時空……為何會有這樣的陰差陽錯?若月送我來,可會送……
男人無聲欺近仰頭望月的女人,熟悉的擁抱,溫柔的氣息,“在看什麽?”
“月亮。”她放任自己靠在那精實的胸膛上,撫著他環腰的臂膀,“很美。”
“看月的人更美。”
她輕笑:“你這樣說,不怕你們的月神娘娘動怒?”
他抱起她,向室內走去,“秋霜寒重,你穿得少,身子又畏寒,也敢在外麵久站?”
“我身上一直掛著你送的兩顆珠子呢,又穿了你的雙絲甲,還怕什麽霜寒露重?”
放她在塌上,他不曾離身,依舊是摟她在懷裏,歎息道:“淼兒,回宮真的讓你不快樂麽?淼兒,你始終沒有把這裏當成你的家,對不對?你方才說,‘你們的月神’,於你來講,這裏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麽?”
“是。”
“包括我?”
“你是煊國的王,是邶風宮的主,是你王後的丈夫,是你一眾嬪妃的男人。也許,有一部分是曾經屬於過我,但回到這邶風王宮,一切都變了。阿晅,我無法再跟你的後妃們虛應故事,折騰了許久,我也累了。”
沒關係啊,他不需要她和那些女人虛與委蛇,他隻要她,隻要她留下就夠了。
“淼兒,不要離開我,答應我,別再離開!”他在她耳畔乞求,這一刻,他不是眾生之王,不是一國之主,隻是一個怕失去所愛的男人。上一回淼兒是如何脫身的,到目前仍未明了,而未明了之前,意味著她隨時有再度失蹤的可能,而再度失蹤,還能找回她麽?何況,她來自於那個世界,“不要離開,答應我,別再離開,淼兒?”
“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別也應難見也難,後會難憑據。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她低誦。
他通體一震,長臂緊箍住了她。她始終未允他的祈求,如果可以,像這樣永遠把她束在懷裏,她便永遠都走不掉了罷?
*
“阿晅?”在他以為她已經輕息入夢時,她忽然開口。
“嗯?”
“勒瑀的事應對得如何?”
“你知道了?”他攢眉,“是伯先生?”
“縱他不說,我也能從民間得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不準!”他翻身壓住她,“不管勒瑀使出怎樣的狠招爛棋,你都不準動一點念頭,答應我,不要擅自做主!”
淦國的兩項舉措一旦成實,煊國有難,淦國也不會好過。佘、郴的產糧雖少於煊國,但兩國的食用多以牛羊肉為主,奶製品為輔,無糧無米也可度日,唯有煊與淦的生活習俗最近,僅是三成的需求量已經大於佘、郴兩國總和。沒了煊國的采購,淦國的糧食隻能積壓於糧倉,發黴腐爛,而賴糧為生的民間百姓必定飽受其害,屆時水患再起……
要她不在乎,好難。宣隱瀾曾在淦國享受過恁多百姓的崇拜擁戴,卻要在不久之後,他們之中將有人因宣隱瀾而家破人亡。“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這才是她在乎的。但是,如戎晅當真動了送出她的念頭,她唯一會做的便是設法逃走。她不是打了蝴蝶結的禮物,更不是舍我其誰慷慨赴義的聖人,任誰的江山社稷也不能靠她維係。然而,宣隱瀾有宣隱瀾必須擔負的責任。
“我近日會修書一封給老師,也就是淦國前任宰相肇峰肇老相爺,他乃三朝元老,在朝野中極有聲望,當初也是力挺勒瑀登上太子之位的老臣之一。勒瑀對他向來存著三分敬意。相信以由他出麵勸諫,雖不敢說有十成把握,勒瑀總還會聽進三言兩語。”她會盡人事,而聽天命。
這便是藍翾,不會為了任何人事委屈自己,卻可以為人擋刃喋血的女子。戎晅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自心底發出:“我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除非我——死!”
能永遠分隔開我們的,不止生死呢,阿晅。她麵朝床的內側,水眸幽暗如夜。
*
重華殿前殿。
圓滿豐饒的月娘泱泱當空,透過四麵廣開的軒窗,明媚婉約地俯視著華堂內的芸芸眾生。
因煊、淦之爭故,戎晅自律與民共渡難關,本應在瑞喜宮大肆鋪張的月誕盛宴取消。而那位賢良淑德的王後則提議,月誕為月神之誕,總要向月神致以敬賀的,同時也為懿夫人接風壓驚,辦一個宮廷家宴也未嚐不可。
戎晅未允,回懿華宮來信口說了此事,豈料藍翾竟興趣頗濃,竟開始翻找赴宴的華衣,籌措精致首飾。
戎晅心裏奇怪,卻不想掃她興的致,但教人傳口諭給甄後宮宴照辦,隻是地址由王後的正陽宮改在重華前殿。
少了清歌妙舞,隻餘琴音繞耳,倒真是難得清靜的宴席。出席人等,有王後和幾位後宮頗有三分頭臉的嬪妃,更少不得幾位王親國戚及其如花內眷,已退居二相的前任相爺王後之父甄朝,難得回京的衛宇大將軍厲鷂,均攜妻出席。
藍翾坐在戎晅右側,身上穿的,是另一件特為今日聚宴精心準備的華裳,雪色的緞麵,襟口綴以紫飾,同色長裙裁出荷葉擺幅。極簡單的款式,因鑲在右肩、左襟、腰際的細粒珠片而無法平凡,那珍珠爍耀而成的,是一朵盛開的荷。連帶得她整個人,也成了一朵高貴嫵媚的蓮花。
宴席伊始,不斷有嬪妃款擺過來持杯示好,她淡然甚至漠然應之,清冷的態度終於使人不再敢上前自討無趣,還了她一隅清靜。
她淺吟輕酌,目不斜視。麵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思緒萬千。她嗬,穿著古衣,聆著絲竹,品著佳釀,這一刻,她究竟是誰?是藍翾?是懿翾夫人?是一個和許多女人爭奪丈夫的無聊女子?或者,不過一個誤投時空的闖入者?
如果隻能在有限的選項裏選擇,她寧願是宣隱瀾,是那個可以與男子分庭抗禮的一國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