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O四 貴國的煩惱,本相助你一臂之力
藍翾踏著暮色回園,尚未及回房漱洗,老管家顫顫微微稟報:“有位伯先生在客廳等主子有兩個時辰了,他是少爺的師傅,主子您見不見?”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多聰明的老管家,不叫夫人,不喊公子,取中間兩廂無礙的“主子”,任誰聽了,都很難尋出毛病挑剔。
“伯先生來了麽?”藍翾當即轉道客廳,身後如影隨形的,是煊王殿下支派的兩名侍衛——鈄溯、鈄波兄妹。
廳內端坐的,正是多日不見的伯昊。
“伯先生,稀客,藍翾沒想過今生還有和先生相見之日。”她揖禮道。
已自行灌了一壺茶的不速之客展眉一笑,起身還禮:“懿……”
“停。”她抬掌,“戎鎮有個姓藍名宣的書生,戎園有個姓藍名翾的女子,先生盡請選擇一種自己認為恰當的稱呼。”
“藍姑娘。”伯昊道。
她滿意:“先生請坐。”
“藍姑娘也請。”
呷了兩口茶,藍翾舉睫相望,客人麵平無波,看不出有什麽異色,問:“先生此來有事?”
“嗯?”伯昊撚著一綹美髯,星目微閃,道,“難道我不能來找姑娘談詩論詞,附庸風雅一番麽?”
“先生本就風雅之人,無須附庸。既然無須附庸,此來必定另有它事,但講無妨。”
伯昊未語先笑:“藍姑娘好敏銳。其實若不是真是天大的事壓身,伯昊倒很想和夫人討教一番你曾經說過的先秦文學。”
藍翾歎氣,由衷道:“真心希望有那一日。”
伯昊臉色一正,“姑娘想必聽說淦國向煊國施壓一事了罷?”
“先生請講。”藍翾低眉就茶。街頭巷尾的議論果然不是空穴來風,戎晅不說,以為天下人都能守口如瓶不成?不過,要說版本,想必是今天這位帶來的比較準確。
“淦國先是要斷了長涼河之源,再來是終止了今秋向煊國的糧食、棉帛進口,這其中的利害,以藍姑娘的才智,應該清楚得很罷?”
好個勒瑀,是要煊國斷水、斷糧、斷衣麽?他竟是做得毫不含糊。
任淦相之時,藍翾業已熟知煊、淦、佘、郴四國中,淦是糧米水產最豐美的國家,魚米之鄉俯拾皆是,是各國最大的糧食、水產采購國。而煊,則豐礦產,包括燃煤、燃油及鎢,冶煉之術更是獨步天下,各國若想要上乘的兵器,非得由煊進購。但每年所需的糧食,至少有三成是自淦國進口,所需棉帛布匹,民間尚能自給自足,軍需官用則仍要另外貼補,淦國自然亦是最大的供應源。
“先生可否將實情詳實地告訴藍翾呢?”
當然可以,飽食終日的他遊曆到此,不就是為了這一樁公案麽?伯昊慶幸這位夫人至少對這等事尚未心灰意冷,道:“十五日前,淦遣使來訪,送給王上一幅丹青,畫中人不偏不倚正是男裝的藍姑娘。使臣同時道‘畫中人乃吾王夢寐索求之人,望煊王不吝協助覓察。另,煊境內的長涼河發源於淦境內淦水河,今年淦國大旱,為引渠救田,如無意外,將於近期內關掉淦水河與長涼河之間的水閘,請煊君早做調度,以免殃及子民,國力受損’。”
藍翾思忖片刻,問:“煊境內有多少子民飲用長涼河?”
“北部取用煊江水,南方取用長涼河,至少三至四成。”
藍翾真心想仰天長歎:這便是勒瑀,視人命如草芥,視江山如兒戲。淦國何曾大旱來著?每年雨季自五月份始,九月份終,哪一年不為治水防洪拿出大筆銀子?煊江更是泄洪的大渠道,眼下雨期未過,一旦關了水閘,不出十日,淦江必有水險,不出二十日必出水患,屆時沿岸百姓必受殃及。這個勒瑀,此舉不止是拿他國幾百萬子民的性命玩鬧,也不在乎把本國的生靈卷入進去。
“如此大的麻煩,貴國是如何應付的?”她問。
貴國?伯昊挑了挑眉,道:“早在先王在位時,為免有一日受製於人,就曾在煊江支流上開渠引水,但跨度過長,屢試不成。當今王上納了伯昊淺見,放棄煊江北水南調之法,直接在人工開鑿一條貫穿南部的河流。”
“先生通曉天文地理,想必是因為找到了水源?”
“正是。”伯昊仍然搖頭,“隻不過這是一樁浩大工程,估計尚需半年方能完工。哪怕晝夜開工,也絕趕不上在淦水斷後的危機之前完成。水乃生源之本,這中間錯差出來的,哪怕隻有十日,也足以危及無數條性命,何況還不知是幾個十日?”
“先生又想出什麽好法子?”
“伯昊愚鈍,難以想到治本之法。王上已遣藍哲,即藍姑娘的義父,親赴南方各省,責成各州各縣,設法開源囤水。最南部良城到環州城一帶有十幾處天然泉眼,由環州城半陰半陽的涼山陰麵的長年積雪形成,應該可以供應半省十幾日的用度。”
泉眼取飲得過快,極易涸枯,不是長久之計……北水南調?如果有火車、飛機,就輕易多了。藍翾沉吟道:“先生可請工部多多製作一些五馬巨車及巨型封蠟水箱,取煊江之水遠送南部各省。再有,一旦淦水斷源,民間必起不實傳言,也必造成百姓恐慌,為防因恐生亂,一要選派能言人士安撫民心,還須加派軍隊駐紮各處,以防民變。”
伯昊滿目激賞:“看來伯昊來找姑娘,是找對了人。”轉爾道,“王上下命封鎖消息,以伯昊妄自猜度,不僅是為了穩定民心,還是怕藍姑娘做出什麽不智之舉罷?”
不智之舉?藍翾莞爾一笑,問道:“以先生之見,藍翾會有何不智之舉呢?”
伯昊四平八穩:“以在下看,王上多慮了,藍姑娘是不會因為淦王的威脅而自投羅網。”
有趣,是激將法還是真有那麽了解她?藍翾充分肯定:“先生神機妙算,我的確不會自投羅網,隻會做一些認為自己該做之事。”
伯昊一怔:“恕伯昊唐突,可以請問,眼下什麽事是藍姑娘認為該做之事呢?”
“比如修書給淦國重臣,希望他們可以勸諫淦王三思後行。比如建議先生將煊內所有販糧鬻棉的大小商賈登記在冊,買下他們手中囤積的糧棉由國家統一調度分配,不過想必先生早已想到。再比如……”她話音驟然頓住,腦內靈光一現,雙眸一亮,“對啊,潛龍莊,我怎麽會忘了他們?”
在潛龍莊做米蟲的那段時日,她見識過莊上那矗堪比國庫糧倉的巨型糧庫。據愛與人嗑牙的下人講,耿家如今雖富甲天下,但因是販糧起家,為不忘本,也取根基永固之意,糧庫從未有過空置和空閑,今日售出一石,明日立時增進一石,隨時隨時保持庫房缽滿盆盈。憑那棟建築物的龐大體積,哪怕不是滿坑滿穀,三分之二、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煊國即將而來的米糧饑慌也足以應付一陣。若運氣夠好,裏麵充充實實,那足夠貼補至少一年的空缺用度了吧?
事不宜遲。她道:“先生聽說過潛龍莊麽?”
伯昊點頭:“自然。潛龍莊富可敵國,不知道它也難。”
“那先生想必清楚耿家的發跡史?”
“據聞,是……糧米?藍姑娘是說……”伯昊星目一閃,麵透喜色,“好主意。”
“藍翾遊曆民間時,有幸結識潛龍莊的兩位耿莊主,也有幸見識了潛龍莊睥睨天下的糧庫。雖然莊裏有倉不能空的規矩,但若是為解國難,想必耿家兩位莊不會墨守陳規。再者在商言商,隻要價錢出得公道,別唱官奪民產的大戲,他們應該會應得更加爽快。不過,希望為時未晚,不曾被人搶了先機。”比如勒瑀。
伯昊哈哈大笑,直道:“妙,妙,妙!”
“至於棉帛,應該不會有造就太大問題,去年穿過的冬衣,冬天一過不過就還了老天爺,新增的人口可以選擇閉門不出。而那些個原本就流浪街頭無家可歸的,應是你們王上的責任。不過,為防萬一,還可提前從民間或他國大量收購鴨毛,淦國終止了對煊國的糧棉出口,總沒禁令過鴨毛吧?”
“鴨毛?”伯昊懷疑自己誤聽。
“沒錯,是鴨毛,多多益善,鴨毛的保暖性可遠遠高於棉花。”
“當真?”伯昊難得對她所說持疑。
信我者得救。藍翾道:“至於製作程序,你們的將軍夫人也就是舍妹藍翎曾有過相關經驗,請教她就對了。”
話說到這裏,到了用膳時辰,伯昊仍未告辭,一桌精致美饌才呈上來,當即據案大嚼,斯文氣質扔了個七七八八。
藍翾淺挑著在近前的兩碟素菜,曆經一番耗神的思考之後,食欲尚可。
“藍姑娘如有意重返宮廷,並非難事。”伯昊忽道,“成為王後也隻是早晚,如果藍姑娘願意,伯昊可助你一臂之力。”
助什麽?奪得後位麽?這位伯昊今日來,到底是來撒網,還是布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