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和王及美人的狹路相逢
似乎是沒錯。戎星釋然道:“星兒是怕老師病了,便沒有人疼我們了。”
戎參橫了她一眼,氣道:“胡說,老師身體明明好得很,小丫頭不要咒老師!”
“是,不要咒老師!”
“是,不得咒老師!”
娃兒紛紛告誡。
這些孩子啊。藍翾左臂攬過被眾人搶白得泫然欲泣的戎星,右臂牽住義奮填膺的戎參,臉上搬出招牌式的燦爛微笑,道:“不可以如此,知道嗎?戎星不隻是你們的同學,還是你們的姐妹,在這個深宮裏,隻有你們才能愛護她,保護她。而且,她是女兒家,更需要你們的兄弟之愛和同學之誼,明白麽?”
戎商重重頷首:“老師,學生謹記,學生會愛護他們,保護他們。”
短短數月,戎商好似脫胎換骨,冷漠的外衣被一層層剝下,十一歲的大孩子,眉宇已有了一抹英氣,黑眸……轉過頭,又道:“戎商哥哥是你們的大哥,他要愛護、保護你們,而你們也必須尊重、敬仰他,曉得麽?”
“是——”
“好了。我們再將方才那首觀梅詞齊聲朗誦一遍……”
倩兒忽然杏眸大睜,再三看過後確認無誤,扯了扯伶兒的衣角:“你看,那麵,來得是……”
伶兒圓臉變色,緊幾步趨前:“夫人,夫人!”
藍翾未回首應她,隻抬手指了指在旁依樹而立的木牌,上有“上課時間,不得打擾”。
伶兒心下焦急:“夫人,是……”
藍翾徑自遠離了她,口中兀自與學生共誦詞文。
伶兒焦然回望,來不及了,隻得與倩兒跪地相迎:“參見王上,參見畫貴人。”
戎晅揮袖免禮,卻見那一方地未受驚擾,誦唱依舊。眾童環衛著披一襲雪緞披風的窈窕人兒,所有的目光都仰放在了她身上,濃烈的崇拜,無偽的信任,親孺的依戀……不經意地,眼睛與一雙黑眸遭遇,那裏麵有他所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敵意?他再想看得清楚些,那黑眸已然收回。
“啊哈,我們都已經背通了,老師,要給學生獎勵麽?”
藍翾是常備一些小禮物給他們,看來已養刁了學生胃口,她略作反省,道:“老師今天沒有準備,若是明日你們通過了伯昊先生的棋課,老師會考慮。”
“老師唱首歌就好,學生不要其它獎勵。”
“是呀,老師……”眾生群起附和。
不曉得這些孩子是容易滿足還是有意刁難,聽過那位稱邶風學堂為“希望小學”的客串音樂老師厲夫人直逼專業級的美妙歌聲,竟還會纏著純屬業餘水平的自己來唱歌。可是殷殷童聲,真心難違,獻醜是勢在必然,無法,隻得搬出一首自己還能勉強記住詞的詩,然後配上不知名的曲子隨意哼唱了:“相思春樹綠,千裏亦依依。鄠杜月頻滿,瀟湘人不歸。桂花風畔落,煙草蝶雙飛。一別無消息,水南車跡稀。”
這是翎兒口中的“蝶雙飛”。這時節沒有蝴蝶,索性變一隻蝴蝶出來,藍翾漫移纖足,輕動寬袖,投身穿步於白梅花林中。她綴綠的披風迎風而起,似雪白裙旋轉蹁躚,秀發起處,花瓣沾香;雲袖揚處,梅萼餘韻。
聽歌觀舞的人皆呆了,望著這在早春的陽光中載歌載舞的玉人,一時間,竟不知是白梅的花魂化作了她,還是她化作了白梅的一縷芳魂。
忽地,那玉人足下不慎一躓,蹁躚頓失,歌聲頓止,下一刻已栽入一個修長勻健的懷抱,耳邊傳來密語:“淼兒,你要飛走了麽?我不會讓你走的。”
藍翾氣息未定,驚訝於他的突如其來:“王上?”
孩子們驚訝不必她少,以致忘了應有的禮節,嘴巴大張傻傻嗬嗬仰望著他們如天人般降臨的父王。
為人師表,不可輕忽。藍翾穩了腳跟,要在他懷中掙出來,但他的臂卻似鐵箍般不動。
“王上,臣妾尚有課授,請高抬貴手。”她音量放到最低,“放開,在學生麵前我要維持師道尊嚴。”
因為最後一句聽在他耳中像是有幾分親密意味的低語,他鬆開了對她的禁箍。
“謝王上,臣妾告退。”她抬足即行。
“你去哪裏?”懷中軟玉陡失,戎晅心弦一緊,疾步上前握住她,“陪……朕賞梅。”
藍翾自然不會忽略伴駕而來的美人,那黛眉凝翠,麗眸含媚,肌若春雪,豔如妖姬,不可否認,她是自己平生所見美人之最,人說美人一笑傾國,而這美人未笑已足可傾城了。一個女人見了都會屏息凝氣失神半天,何況可以堂而皇之納寵進妾的男人?隻不過,此乃一朵豔麗無雙的牡丹,不應來賞清瘦雅韻的梅花。
“王上,恕臣妾尚有課務在身,不能相陪,告退。”她甩開了箝製的大手,腳下匆匆,到了那些尚未見禮的孩子們中間,“同學們,你們忘了什麽?王上與畫貴人大駕光臨,沒看到麽?”
孩子們如夢初醒,矮身下去:“參加父王,參見畫貴人。”
畫貴人柳腰款款:“臣妾參見懿翾夫人。”
看來曾受乃姐調教,縱麵有不甘,嘴還是甜的。藍翾欠身回禮:“畫貴人客氣了,不打擾王上與畫貴人的雅興,藍翾退了。”
孩子們頗有默契,“拜別父王,拜別畫貴人,兒臣等告退。”有孩童抱起樹下的警示木牌,有孩童拾起老師方才歌舞時擲地的教杖,伶兒、倩兒左右相隨,紊而不亂,退出梅林。
確定到達安全地段,藍翾腳步一頓,問:“倩兒,你似乎對我說過,今日各宮均無到梅林的安排,對麽?”
倩兒嚇得就要跪下去,被她一把扯住:“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不太喜歡有人動不動在我眼前矮下去,莫非你站著說話就不能正確表達嗎?”
“是,夫人。奴婢的確打聽過了,王後出宮上香,琴妃抱恙在床,嫻貴妃……”
“好了,我知道你確實努力過了,以後盡可能將事情做得圓滿些就是。”與一個才十五歲的孩子計較能改變什麽呢?無論她如何躲避,畫貴人那位絕世佳人已經確鑿無疑地存在了,不是麽?從此這座宮廷,於她便成了一座牢籠。
因為心沉,腳步也重,不知何時,已落在那群孩子的後麵,再抬頭,十幾步的距離竟成了鴻溝,舉步維艱。
“老師,您不開心麽?”
她側首,落入一雙黑眸,心頭兀地一跳,轉瞬又笑自己多怪:“戎商,你如何斷定老師不開心?”
“您從未如此過。此刻,您笑在臉上,眼底卻不見笑。往每一回見您,您的眼底心裏全是笑,那不是任何偽裝可以矯飾了的。”
“是麽?”她詫於此子的心思心膩,但依然沒有開口的欲望。
兩人前後無聲地走了一長段路。
“她沒有老師美。”
唔?藍翾神思恍然,未聽分明。
“她沒有老師美。”
誰沒有誰美?
“此時在王上身邊的那女人沒有老師美。”
“哦?”她無法再聽不清楚,“商兒,不要胡說,小孩子莫談大人的是非。”
戎商癟唇不語,突然又道:“商兒沒有胡說,也未談是非,隻說事實,事實上那女人的確沒有老師美。老師的美,清雅如仙,高華如蓮,是從骨裏一絲一縷滲透出來的嫵媚;而那女人,隻有一張麵孔,豔麗如妖,濃若牡丹,隻能養在前堂花庭,經不過風襲雨打。老師的美是恒久的,且骨子裏的嫵媚會隨著歲月而升華。那個女人的美隻能靠歲月維持,一旦年華老去,徒剩雞皮鶴發而已。”
“商兒?”藍翾不得不駐足刮相看,那些華麗的詞藻當真是從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口中冒出來的?“這些話誰教你的?”
“商兒說得是事實!”戎商黑眸倔色閃爍,伏身一揖,“老師不要怪商兒多嘴,商兒先走一步。”他瘦長的身形緊走慢趕,融入了前方主隊。
藍翾回眸對遠遠跟在身後的兩婢:“你們最好快些走,誰最後一個趕到落楓軒,誰負責為孩子們做午飯。”
啊?伶兒、倩兒花容失色,碎碾細步加快了頻率。
藍翾偷笑複壞笑:鄭重聲明,不是她有意剝削,而是那兩個丫頭的運動神經委實差了些。有她們墊底,自己注定與那午飯操刀者的寶座無緣。
*
月上柳梢頭。
藍翾在車中已是昏昏欲睡,聽到伶兒相喚時,萬般不情願地睜開美眸。這落楓軒為何不離懿華宮遠一些,再遠一些,遠到能夠從天黑行到天亮最好,在車中醒來時,已無須再麵對那座莫名其妙的寢宮。
夢想不可靠,所以還是要下車。左邊伶兒相攙,右邊倩兒相扶,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被這宮廷養成了弱不禁風的纖纖弱質,揮手道:“你們不用管我了,吩咐人備好熱水,我要泡個澡。”
“是,夫人。”倩兒疾走幾步,先行準備去了。
“夫人,您早點進房裏暖和暖和身子才好。”伶兒不無擔心地覷著在庭外彳亍的主子。
“你先進去吧,今晚月色不錯,我要在這庭院裏坐一會兒。”言訖,她已在小亭的石案旁坐下來,石凳的寒意立躥入骨。
“這……”主子的脾氣早有領教,多說無益,隻得進室內拿來了座墊與白狐皮氅,好歹請夫人抬了抬身,該墊的墊了,該披的披了。
“謝謝。”藍翾道。
“夫……人?”伶兒嚇了一跳,嚅嚅忘言:夫人是在傷心還是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