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誰為你曾經的荒唐買單
“淼兒,你睡了麽?”
“淼兒,你在聽麽?”
“淼兒,你……”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書房裏,翻出書櫃第三個抽屜的那瓶502膠,把粘在自己背上的這隻聒噪蜘蛛的嘴給結結實實地封起來?
“淼兒,你在生氣,對麽?你在氣我恁地荒唐,竟會不識自己的兒女,是麽?”戎晅手在她滑若疑脂的肌膚上遊移,歎息未曾閑,“我確實曾經度過一段荒唐到極點的日子。十三歲前,我和母親、姐姐相依為命,生活裏沒有父親,我卻猜得出父親必不是尋常的平民,否則怎供得起我們錦衣美食,傭仆成群?還有,教我讀書的是前任翰林,教我習武的是卸任將軍,這等的排場,非富即貴,且貴不可言。
十二年前,在母親與姐姐為我剛剛過完十三歲生日的五日後,一個深夜,猶在睡夢中的我被送進了一輛馬車,隨後,我見到了他——我的父親,也就這個國家的王。他大病將去,而宮內三個嫡出正生的兒子先後夭折,以致帝位無人承襲,使他不得不想到宮外的我。於是,我繼他成了煊王。在我登上王位後的一月之內,他便辭世長去,幾天後,病弱的母親也去了,我將姐姐萋萋接來宮裏照顧。原本是想使她與我一起享盡尊榮,卻不料竟害了她。她被諂誣偷盜先皇印鑒,我聞訊趕到時,隻看見一具被縊身亡隻留一絲溫熱的屍體。是之謁害了她!
那之謁狠毒異常,生性淫蕩,曾數次跳上朕的龍床自薦枕席。她害死萋萋,就是在告訴朕,她才是這個宮庭真正的主人。那段歲月,唯一的親姐無力施救,之謁像條毒蛇一樣糾纏不休,朝中的大臣動輒搬出祖訓發難,空有治國之策推行不得……無論前麵的朝還是身後的宮廷,我隻是一個聽聽奏章、蓋蓋璽印的傀儡廢物。所以,彼時的我,用起了手中僅可揮霍的一點權力,那就是女人。我要讓之謁明白,朕寧可找最下賤的婢女,也不屑碰她分毫。那段時日,我傳寢的女人幾乎都是各宮裏的宮婢。有一次,之謁扮得妖冶,在花園中纏到我,我抱過一個恰巧持帚經過的拙笨丫頭,在亭子裏就要了她……”
他感覺到懷裏膩不留手的雪背突然僵直,愧疚地歎息,摟得越發緊了。
“那丫頭的哭叫之聲傳遍了整座王宮,我也因那哭喊聲而跌進了重重地獄,若沒有遇到先生……”
“伯昊先生?”
“是他。我是在出宮狩獵時結識先生的。因為在射獵中輸了他一陣,根據諾言拜他為師。但隨著時日的推移,對他越來越加敬重與欣賞。在先生的指點下,朕不再懼怕那些大臣,他們也越來越不敢在朕麵前毫無忌憚,這些雖遠遠不夠,但之謁仍然察到了朕的變化,於是,在七年前的中秋之夜,在我前往煊江拜祭母親和姐姐時遭遇了她布下的伏擊。不過,如今想來,若非她的行刺,我又如何與淼兒相遇?”
初識種種浮現眼前,她握了他的手,軟下心防,依入身後那個精實的胸膛。
戎晅頭埋入她發間,喃喃低語:“遇到你,是上蒼賜予朕的驚喜。和母親生活時,每逢月圓之夜,她都會擺上果品祭拜月神。那一夜,我曾以為自己已死,睜開眼睛看到你時,想著是月神來接我和母親、姐姐團圓去了,卻不知道那竟是我生命的另一個啟始。在那樣全然陌生的世界裏,起初,我是害怕過的,可是因為身邊有你,反而使我擁有了我自降落人世後最單純快樂的日子。
我不止一次想過,就那樣在那裏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很好。但是,這邊有我的責任,有母親與姐姐的亡魂,所以我總會在不自中望著寰亭,想著這邊未竟的一切出神。而聰明如淼兒,顯然是察出了我的心思,所以六年前的月誕之夜,你將我帶到寰亭。我曾怨你為何不開口留我,當坐在寰廳幾個時辰都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時,心裏竟滋生了幾分欣喜,暗暗告訴另一個朕: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了……可是,還是回來了。
淼兒,你是來為我贖罪的麽?六年前你救了朕,六年後你在這座華麗的邶風宮裏發現了朕的罪孽,你將那些孩子收攏在一起,教他們讀書識字,為人處事,是在替朕恕罪麽?作為一個父親,朕自知虧欠他們許多。我並非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每有一名王子、公主出生,掌管各宮侍寢的彤筆太監都會報到朕麵前,但是,他們是朕在最惡劣不堪的情形下滋生的惡果,沒有愛、沒有歡愉,隻有伴隨著痛苦的尖叫、哭泣所創造出的生命,看到他們,會令朕重回到最不堪回首的肮髒歲月,所以,淼兒,我……”
藍翾翻回過身,張臂抱住了他,兩人呼吸相換,息息相融.
“阿晅,無論你是‘朕’,還是‘我’,你都是他們的父親,你對你的天下王國有為人君的責任,你對他們出有為人父的責任。你知道我是如何注意到他們的麽?我看到戎星時,她正提著比她身體還要大的木桶給盥衣室的洗衣宮女們打水。戎參則是被你王後的兒子騎在地上,以皮鞭抽擊當馬,後麵還站著那些陪讀的世家子弟等待輪騎。最開始,我隻以為他們是家境不好的人家送來的小宮女、小太監,卻從欺淩者不絕的辱罵聲中得知他們竟然是當今王上的兒女,隻因他們的母親出身卑微,他們的父王對他們的存在毫不在意,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拉他們做牛做馬任意驅使。他們中間,年齡最長的是戎商,據你所說,也不過才十歲,可是我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的眼睛對視時,都會在眼底看到壓得人窒息的沉重滄桑。阿晅,你的童年雖然缺少了父王,卻依然是快樂的天堂;而他們是你的兒女,你怎會讓他們的童年成了修羅地獄?”
“我不曉昨……”他們遭受這等欺淩。這一刻,再多的解釋俱是蒼白無力,“朕的確是有愧於他們。”
“亡羊補牢,時猶未晚,我們一齊來補救好不好?”
“淼兒已經在替我補救了,不是嗎?放心,明天,朕命禦前待衛總管鈄溯挑選兩名武功最高的侍衛保護你,隨你調遣,你們的武術老師不就有了?”
“不夠!”
“什麽不夠?”
“誠意不夠!你愧他們的,不止是習文練武的權力,還有父親的關注,隻有你關注了,他們在宮中的地位才會提升,才不會任人可欺。不必有多寵愛,適當的關注足矣,可以麽?”
“可以,可以,懿翾夫人讓屬下做什麽都可以,不過,此時此刻,屬下需要履行的,不應是父親的責任,而是為夫的權利……”
夜很長,情尚濃。
*
下雪了。
雪下得已不小,天地間卻猶不知疲倦地藕斷絲連。從昨日黃昏開始,至今全無結束的跡象,飛絮綿綿,積白及膝,這怕是自到寰界後所見的最大一場雪了。
“似火還似非花,也無人教從惜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蘇軾老先生拿來詠歎楊花的《水龍吟》,借喻雪花,似也有異曲同工之趣呢。
不期然地,又想起小學課文中“好一個銀妝素裹的世界”。那時,每逢這樣的天氣,都會和翎兒套上紅色的羽絨服,跑進那銀妝素裹的世界堆雪人,擲雪球,若是逢上爸爸、媽媽在家的日子,更會和她們一起瘋得不亦樂乎。物是人非,天非彼天,地非彼地,爸與媽,你們身在何方?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
嬌嫩的誦書聲奪過了藍翾飛馳天外的神思,她瞥了目前唯一在座的弟子,溫柔一笑。今天的雪景太好,從上書苑趕來兼任邶風學堂美術教師的老先生帶著眾弟子出外寫生,但身子太弱的戎星受不了嚴寒天氣,她隻有陪著這位落難公主困坐在被暖爐煨得溫溫暖暖的教室裏。
“河對漢,綠對紅。雨伯對雷公。煙樓對雪洞,月殿對天宮。”
藍翾稍愣,直直望著攜夾著寒意排闥而入的人,他——
怎麽會接得出來?
來者接收到了她無聲的疑問,回手掩門後再拱手一揖,笑道:“伯昊參見懿翾夫人。”
“多日不見了,伯先生。”的確多日不見,自進宮後,這還是首次晤麵,“怎會有興來此一遊?”
伯昊先打量了一番室內情形,再道:“夫人好別致的興趣,大雪紛飛之際,其她諸位娘娘踏雪賞梅,飲詩作賦,夫人卻好人為師。”
她黛眉閑挑:“先生到此,就是為了告訴藍翾,我的興趣很別致嗎?”
伯昊:“此為其一。”
藍翾:“其二呢?”
伯昊:“別致意味著特別,特別意味著與眾不同,與眾不同意味著特立獨行,特立獨行會招來什麽,尤其在這深宮大院中,依夫人的聰明,不言而明。”
她默然片刻,道:“先生是來勸我與人為善還是主動出擊?”
“隨夫人高興。”
“我不高興。”藍翾淡淡道,“這座宮庭,沒有任何一處可令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