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不專的丈夫,荒唐的父王
這少年,從學堂落成第二日,便常在窗外出現,可一旦注意到他,又如一隻受驚兔子般逃開……到底何許人也?
“他是大哥。”跟著她腳步出來的戎參提供了答案。
藍翾眸含征詢:“說清楚些。”
“他叫戎商,宮女姐姐們都說他是父王的第一個兒子。但他和參兒一樣,母親隻是個奉茶倒水的宮婢。我聽人說過,父王曾經安排他去上書苑讀了一些書的,但後來他有一天從上書苑回來就再也不去了,也有宮女姐姐們在說他是被王後娘娘的太子給趕出來的。”
一出生便置身在弱肉強食的境地當中,八歲的戎參同樣也有著極強的防人之心,這些話平日絕不會對他人講。但老師不同,雖然講不上哪裏不同,但潛意識裏總認為老師絕不會對他們不好。
難怪,那一對黑眸,活脫脫是戎晅的縮水版。但看他年紀差不多在十二三歲間,戎晅同學在十幾歲的時候即具備恁強的繁殖能力,不可謂不高產也。這一點,是不是該請他和康熙老佛爺握握手?她勉強壓住跑到胸口泛濫的不適與不快,問:“你和他交情好麽?”
戎參想了想,道:“大哥不愛和人說話,我們都有些怕他。不過,上一回王後的三王子欺負我,是大哥幫我打跑了他。”
她溫柔一笑:“那麽,拜托參兒去轉告他說,老師非常希望他能到邶風學堂讀書,問他是否賞光。還要告訴他,老師萬分希望再有一個學生入學。”
戎參笑大了嘴巴,長長的睫毛眨巴眨巴宛若看見肉骨頭的小狗:“真的麽?老師真的希望大哥也來?”
唉,難道是自己的形象不夠為人師表麽?否則這些小鬼怎麽都愛用“真的”疑問句對她的話反複確認。藍翾點頭:“我們拉鉤。”
“是什麽?”戎參不解。
她拉住他的小手指,笑盈盈道:“這是代表老師對參兒的承諾啊。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啊?參童圓的臉被興奮染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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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隔日一早,藍翾來到教室,五個孩子早早到齊,並未見到那個有一對黑眸的戎商。
戎參耷拉著小腦袋立起,嚅嚅地:“老師,參兒不好,參兒明明和老師已經拉了鉤,卻……”
“你家戎商哥哥不肯來?”意料之中。
戎參點頭,圓圓小臉好不沮喪。
藍翾囅然道:“戎商哥哥為何不肯來?”
“他說……”戎參嘴兒噘起,呐呐道,“他說不想再讓人給趕出去。”
果然。藍翾頷首問:“那參兒有沒有告訴他此處不會有人會趕他出去呢?或者,他本人並不想讀書?”
“不是!不是的!”戎參童臉因急於辯白變得紅紅彤彤,“大哥很喜歡讀書的,他讀書很好的,他教過參兒識字,他識得很多字呢。”
真是難得的兄弟之愛呢。她頷首道:“喜歡讀書卻不過來讀書,那就是嫌老師教得不好嘍?”
“不是的,不是的!”戎參臉紅得更加過火,語氣較之剛才更顯焦急,“老師最好了,參兒向大哥說過了,老師最好了!”
這個世界沒來及汙染的小娃娃,純潔又可愛呢。她笑吟吟道:“你今天回去可以再跟戎商哥哥說,老師隨時歡迎他的加入,記住,是隨時,老師隨時等他到來。”
“是!”戎參擲地有聲地應道。
結果,戎參小朋友不辱使命。曆經幾番鍥而不舍的遊說,五日後的早上,戎商出現在教室。近了看,他不隻秉襲了戎晅的黑眸,眉、鼻都有幾分相似,隻是膚色稍深,唇形微厚,緊緊抿出的弧線倔強而冷傲。他寡言少語更少笑,但對周圍的兄弟姐妹卻極和氣,言行中總透著幾分長兄特有的疼惜。為此,藍翾指定他為邶風學堂的班長,協助自己管理班務。
過了幾日,藍翾組織群生猜迷,輸者唱歌。戎商連輸幾次,歌聲每每都令人掩耳不忍卒聽,又一回要罰唱了,戎星可憐巴巴、淚光點點地湊過去,弱聲道:“商哥哥,能否麻煩不要再唱了?你念起書時還是好聽的,不要唱歌了,念歌好不好?”
所有孩子們哄然大笑,也包括戎商,笑得不熟練,卻是發自內心的歡悅。
藍翾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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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源頭前領路,戎晅不緊不慢地踱步前行,明泉則小跑緊跟著主子長腿邁出來的步子,身後不遠不近處,四名侍衛待命相隨。一行人的目的地正是邶風學堂。
半月前,淼兒不惜動用“美人計”,磨纏著他要建什麽希望小學。按她所言,招生範圍是邶風宮內無法到上書苑讀書的娃娃們。在那樣的情況下,她想要這整個邶風宮,他也會想也不想地慨然應允。之後又因接見外邦來使忙了起來,無暇細問此事。直到昨晚,她又和他要一名武功高強的侍衛到邶風學堂任“武術老師”時,方才想到近一段時間忙得不隻有他一人而已。今日早早下朝,喚了授命參與學堂籌建的明源,前來一探究竟。
“邶風宮內不能到上書苑讀書的娃娃們”?現下,他品咂起這奇怪的“招生範圍”,不免惑然不解:朝中三品以上大臣們的子弟均可進到上書苑受教,這邶風宮內又何來“不能到上書苑讀書的娃娃們”?
“王上,前麵即是懿翾夫人的邶風學堂了。”明源回首稟道。
看看,煊王陛下,為自己的懿翾夫人拔出了一處怎樣豪華的“邶風學堂”校舍?紅牆綠瓦,拱橋流水,楓葉環圍,秋意濃濃,隻記得在應允的時候,是聽到了個“楓”字,卻萬沒料到自家娘子看中的竟是這座“落楓軒”。當真眼光不凡啊,那可是睆睆公主最愛的別苑呢。可想而知,待那位在城外庵堂為已逝太後頌經的睆睆公主歸來,他又需要大費一番口舌安撫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遠遠地,有抑揚頓挫的童年隨風而至。
明源樂孜孜道:“懿翾夫人好才華,竟編了這般好聽的歌兒來教。”
戎晅莞爾,尚記得那是六年前,他曾在她咎界的書房內讀到過的似是叫什麽《千字文》的駢文,如今竟搬到這裏,也便隻有她了。
目的地到達,他推門而入,迎來的正是藍翾神采飛揚、生動明麗的美人麵,有六七個年齡不一的娃娃麵她背門而坐,那朗朗上口的誦讀聲,正是發自他們口中。
今天日陽晴好,所以藍翾將教室挪到了院中。而授課者因為過於全神貫注於眼前孩子們泛著求知光輝的臉龐,並未察到已有人列席旁聽。
“同學們都誦得非常好,今日先到此處,回去後記得完成課業,明日辰時供老師檢查,若有誰做得不好,老師罰他聽戎商哥哥唱三首歌。”
“啊?”孩子們苦了臉。
戎商翻翻白眼,說:“我唱歌很難聽麽?”
戎星嘻嘻笑道:“商哥哥的歌聲隻適合孤芳自賞。”
戎參則道:“老師,老師說過今天若是學生都能記下這《千字文》,要給獎的,老師不會忘了罷?”
“是,是!”童聲群起附和,“老師您忘了麽?”
藍翾嫣然一笑:“輕諾必寡信,老師可不想做個失信於自己學生的人。為獎勵你們的用功勤苦,老師給你們備了一首歌呢。老師的歌聲雖相較繞梁三日距離不小,但敢擔保絕對不是與戎商哥哥一個水準。”
“哈……”孩子們無慮地大笑,戎商也微掀唇角薄哂。
“想聽,想聽,老師快唱,老師快唱!”戎參手舞足踩地大叫。
“噓——”藍翾食指置唇前,喧囂頓消,一片靜寂無聲。
“小呀麽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不怕風雨狂,就怕先生罵我懶呀,沒有學問無臉見爹娘……”唱歌不是藍翾的長項,至少比夜夜笙歌的藍翎要遜色得多。但這首《讀書郎》從小聽到大,耳熟能詳,簡易上口,加之她音質輕盈悠揚,聽在耳中,隻覺玉珠滾盤,動聽得緊。
“好!”有人情不自禁。
沉浸在老師和美笑靨和溫潤歌喉的娃娃們教這一聲給驚回了神智,齊齊順聲轉頭望來,又個個倏然驚住不動。
他們中有人是遠遠見過他的,如戎商、戎參;有人是不曾謀過麵的,但也從他飛龍騰雲的衣袍上不難猜到來者的尊貴身份。
突然間,笑語輕歌的沸騰空間驟至冰點,孩子們中連年紀最長的戎商也失去了主張,該如何麵對他們這位平日遠在天邊、今日近在眼前的父王?
戎小朋友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現,藍翾也未料到,讀懂孩子們眼內的驚訝畏懼,她輕言道:“同學們,老師教過你們禮儀的,忘了麽?”
畢竟是多吃了幾年宮飯,戎商最先回過神來,跪地參拜:“參見王上。”
其餘娃娃但見,也隨之跪下,其中又以戎參最為大聲:“兒臣參見父王。”
唉,驕傲的戎商,無邪的戎參,都還隻是孩子。
戎晅卻是疑有誤聽,他望向戎參:“方才,你稱朕什麽?”
果不出所料。人家乾隆好歹在女兒千裏認爹時恍記起自己曾滄海遺珠,喜不自勝;而這位戎姓同學則是至親骨肉近在咫尺也渾然不識,遑論知其姓甚名誰。難不成這也是帝王家最愛上演的荒唐劇?
“王上是參兒的父王,參兒還能稱您什麽呢?王上?”她在戎參感覺到難堪前出聲代詰。
戎晅漂亮的長眉蹙起,滿腹疑問,但佳人弦外有音,他不得不吞了已到唇邊的追叱,道:“都平身罷,你們如此努力讀書,追求上進,朕很欣慰。”
“謝父王(王上)!”雖然娃娃們都起了身,也想低眉斂目作乖順狀,但無奈眼前人太過引人驚詫和向往,情不自禁地將眼角餘光飄移流連,想把這個賜予他們生命又難得一見的高貴人物窺看個仔細。
“今天課業到此為止,明日依然是辰時簽到,同學們,再見。”藍翾道。三十六計,主動送神為上。娃娃們個個敏感,在這位混賬親爹狀況未搞清楚前,還是別給幾顆飽經摧殘的幼小心靈雪上加霜的好。
戎晅目送眾童魚貫而出,遠得不見半個人影後,才問:“現在可以說了唄?”
“說什麽?”
戎晅挑眉,“當然是那娃娃為何要稱朕為父王的事了。”
“你——”藍翾氣極反笑,“你的兒子不稱你父王還能稱什麽?或者,他們又該稱誰父王?”
“哦?”戎晅再次眉頭緊鎖,滿臉茫然。
幸好娃娃們沒見到他們老子的這副德性。藍翾搖頭,歎道:“要不然,王上可以問一下您身邊的這幾位貼身護隨,看他們是否知道剛剛從這裏走出去的孩子們都是些什麽人呢?”
曾經的戎晅,到底過得是一段怎樣荒誕錯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