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美人之後,幼子無辜
前去主持愛臣婚禮的多情君王驚鴻一瞥,愛美於心,不久後儀迎娶,華屋以待。不約而同,甄媛、琴妃各自在心裏鋪好了之後的發展脈絡。
甄媛含笑道:“合該是王上與妹妹的姻緣天定,躲是躲不了的?如今妹妹入了宮門,王上多了一位知心人,咱們多了一位好姐妹,自此後,這裏便是妹妹的家……”
“說得好,自此後,這裏便是懿翾夫人的家了。”有人朗聲而入,可想而知,能如此堂而皇之踏入宮妃大門的,除了她們共同的男人,當然不敢有別人。
眾人急急起身參拜。藍翾施禮同時,眼角瞥到了戎晅唇邊的笑,誌得意滿,意氣風發。任何一個男人,目睹妻妾滿堂的虛假繁榮,都會是這副表情罷?
戎晅免禮,與王後寒暄,眼睛不自覺地瞟向藍翾,卻似捉到她眼底即閃而過的一絲刺痛,再細看,秋水盈盈,清澈無塵,原來隻是一時錯覺。
打撓多時的一妻三妾終於款款而退,無力感突發而至,藍翾長籲口氣,閉目揉額。戎晅的懷抱由後包圍而來,耳邊是繾綣溫存:“淼兒,怎麽了?”
“累了。”想不到跟幾個女人周旋虛應,並不比做丞相時的官場交鋒來得輕鬆。
“淼兒?”感覺懷裏的嬌軀有些僵硬,聲音一沉,“她們為難你了?”
“怎麽會?你的王後賢良淑德,愛妃們通情達理,你不也看到了?我們相處得很愉快。”
“嗯?”這一回,他敏銳捕捉到了她語氣中所透露出的不是簡單的醋意,而有一份似有若無的疏離,“怎麽了?身子不舒服?”
“完全沒有。”她斷然搖頭,“你這座後宮沒有那麽強烈的傳染性,我剛則進來便成了你宮裏那些遇風便倒的花花草草。我的體能好得不得了,雖然比不上你這位武林高手,不過……”不會是那弱不禁風的琴妃就是了。她忽地展顏嫵媚一笑:“王上,您還沒有更衣呢?是下了朝直接過了嗎?我……臣妾記得您還有一兩件便放在這裏,要不要臣妾幫您更衣?”
“好。”戎晅眼神瞬也不瞬地盯在她看上去已無任何異常的芙蓉麵上,張臂配合。
穿著龍騰於天正黃王袍的他高貴逼人,換上紫色便服的他則優雅如仙,他偏愛紫色,又最能穿出紫色的神韻。他在寰廳負傷出現時,穿得也是一件紫色長袍罷?煊國的衣服不似淦國那樣高領寬襟,若當初的第一站是煊國,她恐怕沒有那麽順利的冒充男人。男人啊,想想那時,雖時不時提心吊膽,卻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光。出將入相,縱橫捭闔,像個男人一樣地活著。原來,世界前進或是倒退,不會受到影響的,是男人的恣意和張狂。
“在想什麽?”
戎晅清銳的聲音在耳邊,她仰眸,跌進兩泓幽潭中,身體被他牢牢固在胸前。
“想男人。”收到了他眸中的警告,莞爾道,“想我的男人,你。”
他驀地擁緊了她,悠長的歎息:“淼兒,若可以選,我選你第一個走入我的生命,可是……你會體諒的,對不對?”
那琴妃呢?琴妃在我之後走進你的生命,不是依然享受了你的寵愛?
她深知這話一旦出口,此刻的柔情蜜意頃刻間會蕩然無存,且把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扯進當下,她不願亦不會。從一開始就明白遊戲規則的不是麽?既然在那時沒有選擇抽身退出,目前也隻能暫時接受。她和他,誰知能夠擁有幾日的緣份?
“王上,我們用膳罷,有些餓了呢。”
“好,到慕蓮室如何?用完膳,我為淼兒彈琴,那曲‘淼思吟’。”
“淼思吟?是王上為思念淼兒所做的曲子?”
“如果朕說是,淼兒會感動朕的情深似海麽?”
情深似海?怎可能?她但笑不語。
“淼兒?”眼見她臉上的笑靨別有況味,不曉得又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明眸一閃,嬌美笑顏重綻,道:“感動啊,阿晅竟會將淼兒所有的話都記得那麽牢。所以,淼兒對等一下將要對阿晅和王上提出的請求更有信心了。”
“什麽請求?”
“暫時保密。”
“為何?”
“吃完飯再說。”
“不能事先透露一些?”
“No,吃飯去也。”
“小氣!”
“……”
“小氣,小氣淼兒……”
*
秋入雲山,物情瀟灑。百般景物堪圖畫。丹楓萬葉碧雲邊,黃花千點幽岩下。
帝王之家,金堆銀砌果然不是玩笑,將萬物凋零的景象一再推遲。深秋霜濃時分,因為奇花異草的點綴,禦花園不見蕭瑟,相反地,因隨風飄散的朗朗讀書聲,憑添了無限生機。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香九齡……”
“老師!”有同學規規矩矩地舉手。
被稱為“老師”的老師示意正在誦讀的同學停止誦讀,指向舉手者:“戎參?”
同學畢恭畢敬地立起,問:“請問老師,這‘香’指得又是誰?”
累啊,相同的文字卻有不同的文化,才苦心婆心地介紹“孟母”給大家認識,現在又要引薦“黃香”,“孟母”是自己那個村子的一位大嬸,“竇燕山”是山角的一位大叔,“黃香”同學給按個什麽來曆呢?
“香全名為‘黃香’,也是為師家鄉的一位名人呢。此人極盡孝道,九歲時即懂得值冬涼之際上床焐席,溫熱後請母親上榻安歇,一時在鄉間傳為美談。”
“咦?為什麽不用炭火呢?那樣不是比較快嗎?”
這是誰家的天才孩子?與那無米何不食肉的晉惠帝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她耐心詮釋:“黃家家境貧寒,供用不起炭火。”
“那黃香會不會是在母親每晚入睡前的一個時辰才上榻溫席的?”
耶?你怎麽測出來的?
“那黃母會不會因為在旁邊等得太久著涼呢?”
咦?
“好命,什麽也不必做,在榻上躺上一個時辰就可以博一個好名聲。”
嘎?
“可是,我娘不會準我在榻上躺著的,她怕嬤嬤責罰。”
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同學們,有一點你們必須明白,先人記錄下這些位賢者作為,並非為了引後人一味效仿。而是希望學習者知道,諸如仁慈、孝悌等美德於人來講何等重要。至於增見增識、博聞強記則排其後。無德徒有過人才能者,僅會令人畏,無法令人敬。而一個人若隻能使人畏懼不能教人敬服,終是無法立於不敗之地,明白了麽?”
“明白。”童聲童氣的響應。
藍翾暗籲出一口氣,露出頗有成就感地微笑。誰能想到,這寰界的孩童竟是個個難纏。
“可是,老師。”一個六、七歲的女童畏畏怯怯地起身,“不是隻要是男兒就可以功成名就了麽?母妃常常罵星兒,罵星兒不是男兒,所以討不了父王歡喜,所以星兒做不了太子,更無法做王上,不能殺光所有對我們不好的人……”
“戎星同學!”縱然這稚嫩童聲宛如黃鶯鳴叫般地悅耳動聽,她也不得不出聲打斷。
麵對這些個一時縱欲而來到世界的王子王女,竟比麵對風雲波譎的官場更令她心驚膽寒。幼稚的生命,隻因為生母的地位不濟而負荷重重,沒有華衣美食,沒有書苑教讀,所有所謂家世名貴的妃嬪所出子女的待遇一概全無,而時時要忍受避讓的還有那些正脈兄弟姊妹的淩欺辱罵及主不如仆的忽視怠慢。已經是苦難深重了,這戎星的母親怎還敢如此教導自己的女兒?是尚嫌這個孩兒受得苦楚不夠不成?生了男兒又如何,在座的難道還缺了男兒?
“星兒。”她以溫和的笑眸對上小女孩受驚小鹿般的眼睛,“你的母親在哪裏?今日結課後老師去見她一麵可好?”
“母親……”後者珍珠似的淚珠泗滂小臉,“母親死了,死了好久了……去年冬天……”
藍翾幾步趨近,蹲下身擁住了這單薄小人兒,柔聲道:“母親死了,從此不恨不怨,於她也許不是最壞。星兒,莫要恨自己是個女子,未來也許不是盡在掌握,但修得一身才華,總會讓你的人生多一些選擇餘地。”她沒辦法安慰她女兒當自強,在這個父權世界,她自己尚得以男裝存活,這女孩的未來並非光明萬丈。
老師的話雖不能完全領會,但老師馨香柔軟的懷抱卻是連母親也未曾給予過的,星兒哭得愈加厲害,最後索性“哇”然大哭,眼淚、鼻涕浸濕了老師綴著粉色蓮花的白衫。藍翾輕撫其背,嘴裏若有若無的安撫,一任這個苦命孩子盡興地發泄一回。
周遭娃娃們愣愣地望著,眼裏是又是驚異又是羨慕。他們已經知道,這位老師是他們那陌生的父王最寵愛的人,對他們和他們的母親來講,是高高在上的天人。怎麽會如一個母親般照拂無人疼愛的姐妹?好希望,那個懷抱裏的人是自己。
“哭夠了是不是?”聽懷中娃兒泣聲漸歇,藍翾輕柔地為之拭淚,“雖然星兒沒了母親,但是你有這些哥哥與弟弟,今後他們自會照顧你,老師也不會棄你不理。”
此話,她說得有幾分牽強,哥哥、弟弟可是她在近幾日將散亂宮廷各處的王親血脈搜集後才熟識起來的,誰能曉得他們之後的路走成什麽模樣?還有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消失的人,又如何確保不離不棄?
“真的?”星兒抬起水光未盡的童眸,欣喜不勝的笑浮上薄薄的唇角。
這薄唇……?藍翾無聲喟歎,何止是星兒,這裏的每一個娃娃臉上,多多少少都能尋得見他的痕跡。該不該大跌眼鏡呢?翎兒口中的悶葫蘆竟是一個可以與乾隆並肩的風流天子?
“自然是真的,親情是世上最難割舍的情緣,你是他們的姐妹,他們自然會照顧你。”藍翾言間,眼角餘光不經意一轉,遭逢了由外麵窗格透進的一雙湛然黑眸。
她微怔,望見那黑眸主人已掉頭閃去,待快步追出,隻來得及瞥見一個轉過花牆遁去的少年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