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還我丞相,還我愛侶
這一夜,宣隱瀾得以調換到舒適的上房安榻,得獲一夜好眠。清晨時分,她整發、淨麵,換上了心靈手巧的伶兒裁改的鵝黃長衫,端的是神清氣爽,想起還被關在那小院裏的常容,盡管是個對自己動了殺心的主兒,為了苗苗和姝兒,過去安慰一下下還是有必要的。
她尚未及行動,伶兒腳步匆匆地推門而進:“公子,厲將軍請您前往花廳。”
花廳的路已不陌生,昨夜赴宴時已隨伶兒走過一趟。這一趟仍少不了穿亭過榭,繞山踏石,花廳及及在望。廳外。立著一個眉清目秀水僮樣貌的小廝,瞅見她,眼睛當即低了下去,垂首道:“宣相請進。”
如無意外,這位便是前日襲擊她的黑衣蒙麵人,那對小鹿般的眼睛,令人印象頗為深刻。她送去一個無害的笑容:“那日沒傷了你罷?”在對方疑愣間,她進了廳內。
花裏廳,隻有戎晅、伯昊、厲鷂三人。昨夜的晚宴上,她的身份仍然是淦國丞相,目前也不例外,依禮和每個人略事寒喧。伯昊遞來一張白絹,她才看了開頭幾字,心弦便兀地一沉——
大淦國王上敕諭:三日內務必護送吾淦國宣相無虞返回,否則我淦國必以百萬雄師壓境,必令汝國以千百萬子民身家性命相換。特敕。
“百萬雄兵?千百萬子民?勒瑀是在告訴朕他的丞相大人很重要麽?”戎晅斜偎在寬闊的太師椅上,絳緊色的寬袖垂出慵懶閑冶的線條,“或者,宣相大人,你認為你的王當真會為閣下動用百萬雄兵?”
宣隱瀾未語。她失蹤不過兩天,淦國怎會獲悉自己在煊軍手裏?且當初自己是留了線索的,憑著那些個痕跡不可能找到煊國才對,難道被佘人清理得一絲不剩了?
“厲將軍,你確定綁架宣相的是佘國人?”伯昊突然問,
厲鷂不明其意:這個問題已經證實了不是嗎?但仍道:“確定。”
“宣相,請問您與佘國可有過節?”伯昊再問。
“佘國與淦國尚稱不上交好,這算過節麽?”她問。綁架者找得是淦國丞相沒錯,至於與佘人的過節,唯一發生牽扯的,是她曾力阻淦王出兵助佘,這可算?
戎晅輕嗤:“據聞佘國近期頻以大禮走動淦國高層,意欲爭取貴國出兵助其伐煊,在這等緊要當口,佘人綁架宣相委實有悖常理。世人眾所周知,宣相在淦王心中的分量非同尋常,宣相的話更是一言九鼎。”
眾所周知?我怎不知?宣隱瀾懷疑這人是有心把話講得曖昧,縱然是背對戎晅,仍有感知到那一對黑眸溫寒無波的表層下火苗燒得煞是茁壯。但伯先生畢竟有一點說得不錯,佘國在此時強擄自己,單看表麵,有百害而無一利,除非……她明白了。
“佘國與煊國交戰落敗,求助於淦,煊國擄淦相為質,這個理由夠充分罷?”她道。
“宣相是說……”厲鷂劍眉濃蹙,“佘人是想嫁禍於我煊,以圖借刀殺人?”
“將軍認為不是?”
“那夜是哨衛到後山方便,才得見一輛馬車在由淦入煊的邊界潛入。若我方一時不察,極有可能是錯過。本屬巧合,佘人如何嫁禍於我方?”戰場上,厲鷂是運籌帷幄萬夫難擋的軍神;戰場下,他很難理解人心的狡詐伎倆。
“若是我猜得沒錯,將我這個燙手山芋丟到貴國,是佘人的意外收獲。擄了我,或深囚高院,或殺人滅口,均是易如反掌。他們不曾對我的侍衛趕盡殺絕,便是要他們回去通報我的去處,而這個去處,他們必定通過某種方式使侍衛們看到屬於煊國的標識。唉,如此一來,我沿路留下的那些線索,怕也是讓尋來的淦人以為欲蓋彌彰了。”遭劫後,她撕下常容被血染過的衣袖,由車後窗陸續投出,而假寐之際從劫持者的交談中覺察到對方可能是佘人後,又蘸著常容的血寫上‘佘’字拋了幾片。她頭一回懊惱自己的自作聰明,說不定車上人在初始就發現了她那些小動作,人家聲色不露,不過是將計就計。而煊國的意外介入,使一切順理成章。
伯昊興致頗高,問:“敢問宣相留下了什麽線索?”
“不過是上不了台麵的小動作而已,不敢說出來貽笑大方。”
“哪裏,在座全是自家中人,宣相何必客氣?”
她搖頭,“在下和先生不熟,不敢以先生家人自居。”怪了,這人明明是有幾分脫脫出塵的氣質,卻愛擺一副八婆狀出來。尤其臉上那一抹笑,總似洞悉天機,虛懷若穀,將他自己刻畫成了先知再世,無端給人一股詭異感。
這女子還不是普通的不給麵子。伯昊摸了摸鼻子。
戎晅是很滿意自己的女人可以使先生吃癟,但有一些事情令他極不舒服,尊口憋了半日,隻是因為心中的那份計較,悶聲問:“宣相是否以為勒瑀當真會為你動幹戈呢?”
他每個字都像是蘸著醋汁擠出來的一般,看伯昊暖昧不明的神色,估計也是聞到了這花廳裏突如其來的酸氣。她不氣反笑,答:“煊王陛下已經收到敕書了,不是麽?”
“朕不介意當它是勒瑀那個好戰分子掀起戰爭的借口”
“那也得需要這個借口有足夠的分量誘發好戰分子的好戰因子才行。”伯昊不失時機援聲。等了許久日子才上演的好戲,不湊上一腳怎對得起天地良心?“依宣相之見,咱們該何時送您返鄉呢?相信由宣相親口將實情告知淦王,便不會有任何問題了罷?”眼角餘光覷見了他們王上的眼神,好狠.
她淺抿唇角,以“宣相”招牌式的溫雅笑容道:“先生言之有理,不如勞煩先生親自送隱瀾一趟可好?”雖然不明白這隻老狐狸到底是在玩什麽花樣,但由狐狸變成狐皮大衣的過程她願意全程參與。
“這個嘛……”伯昊狀似沉吟,“隻要王上肯允,伯昊是很樂意送宣相一程。”
她怔然不解:“方才開口說要送隱瀾回淦的是先生,而非王上,先生此刻又何必強調王上肯允的重要性呢?”
“宣相此說從何而來?難道貴國不是以王上的意旨馬首是瞻的麽?或者果如傳言所說的那般,宣相得天獨厚,可以代行淦王意旨?”小女子,看你如何與先生我鬥?
“先生此言令隱瀾好生困惑,不管是哪一方水土,都是王權至上,不可褻瀆。聽先生言談之間,像是對隱瀾羨慕得緊,莫非先生對謠言中的不實之論懷有向往?若果真如此,恕隱瀾幫不了先生,隱瀾一向循規蹈矩本分做人,無法為先生提供借鑒,實在慚愧。”
小人難防,女人難養,宣隱瀾不是小人卻也不是君子,同時是個裝男人裝得上癮的女人。伯昊嘴巴乖乖閉上,選擇暫時偃旗息鼓。
厲鷂突道:“宣相是等那位公公傷愈之後返淦罷?”
伯昊心底大樂:由這位不明究理的冷麵將軍出現,本先生樂作壁上觀。
“厲某可以告訴宣相,我煊國並不怕貴國的任何挑釁,厲某也有足夠的信心擊退任何來犯之敵。但厲某從軍多年,雖見慣了流血殺伐,仍不願見將自己視若兄弟的兵丁推進一場莫名興起的戰爭中。所以,縱算貴仆不能在三日內痊愈,也請宣相設法告知貴國王上實情,免去一場無謂殺戳。”厲鷂義正辭嚴。
好!這才是她欣賞的男人類型,有擔當,有氣魄,夠正直,夠爺們,乃真男兒也,翎兒的眼光真真不壞。
“一切要看煊王陛下的意思。”六年前的阿晅,視她如寶。六年後的煊王,欲置她欲何地?她想知道。
在看到敕書之初,她已做足準備。她不認為具備自己有堪與江山比重的分量,也不想揣度喜歡以高深莫測刷存在感的伯昊先生有何來曆,目前隻當她的女子身份尚未透露給第三人知道,若是戎晅送她回淦換回國土平安,失望會有,卻並不意外,縱然戎晅出於一時的傲氣不肯向勒瑀低頭,但結果仍是不可改變。
她並不懼回淦,回淦也不是意味著隻有委身勒瑀一條路可走。現下已得知翎兒平安,且這位氣度卓然的冷將軍有可能是她的妹婿,將來姐妹必有相見一日。最大的心事已然了卻,再也無所畏懼。
戎晅收到她一雙水湛明眸的凝對,也悉數接收其內傳遞的信息,薄唇翕動,一字一句道:“勒瑀有他認為值得以大兵壓境尋回的珍寶,朕也有自己誓死守護的至寶。”
此番話,是昭示心跡。有心人自然明白不過,縱然厲大將軍納罕王上的不知所雲,仍不難體察出廳內氣氛有那麽幾絲微妙。
“其實也不是沒辦法阻止煊淦之間的戰爭。”伯昊終於盡一回職責,回歸自己原該扮演的足智多謀的角色上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宣相想必也做如是打算罷?”
她搖頭,道:“在下愚鈍,請先生明示。”老狐狸,這是你的國你的王,你不效忠想誰替你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