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王與相的重逢
見,還是不見,在此之前從來不是問題,而如今,卻成了她不得不麵對的難題。宣隱瀾看著那道簾,兩足重若千鈞。
厲鷂奇怪這位宣大人為何突然駐足不動,道:“宣相,請。”
又錯了,無論她想還是不想,見終歸是要見,眼下無從選擇。
“厲將軍,宣相遠來是客,還是朕出來迎客罷。”一幕珠簾分啟,貴紫人影緩緩踱出。
宣隱瀾俯身大禮,雙袖掩麵:“淦相宣隱瀾拜見煊王陛下。”誰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對他下跪?
作為一國的丞相,見他國之王,這禮行得忒大了點罷?厲鷂雙眉狐疑鎖起:明明適才還一派從容淡定不是?
伯昊又拈起他的幾綹美髯,笑得開心而詭異。
戎晅亦覺意外,落座於正中寶椅上,擺袖道:“宣相遠來為客,請平身。”
可不可以不要平身?宣隱瀾貝齒齧咬下唇,痛心疾首地發現,自己並不聰明,因為此時此際腦子裏一片空白,半點應對的辦法也沒有。
“多謝煊王陛下。”她站是站起來了,垂首低眉,一隻袍袖仍半掩其麵。
“宣相,無論閣下是如何輾轉到了這裏,總是機緣巧合,恰逢朕也在此,故而邀宣相一晤。想來朕與貴國王上有數年未見,不知他過得可還舒心麽?”
清越,明澈,似是有幾分熟悉的,但其內的疏離淡漠又是全然陌生的。宣隱瀾百味雜陳,說:“多謝煊王陛下掛念,吾國王上很好。”
戎晅淡哂:“常言說,國得良相勝得雄兵十萬,淦王有了宣相,自然是很好,好得朕都要妒忌了。”
她雙袖高舉成揖:“煊王陛下過譽。”
“宣相的禮節也太多了些,且為何站而不坐?傳出去,豈不讓世人笑話我煊國不懂待客之道?說不得貴國王上也要怪朕怠慢了他的良相。”
這話怎麽聽著總有那麽幾分譏諷?宣隱瀾移步椅前:“淦臣謝座。”
戎晅黑眸內精光漫掠,道:“以袖掩麵是貴國的外交之儀嗎?抑或朕生得過於醜陋,使宣相不堪入目?”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不醜,本相是壓根沒有料到會以這種方式和你重逢好麽?宣隱瀾笑語:“煊王陛下說笑。煊王陛下的英儀天下共知,是隱瀾貌醜,隻怕冒犯陛下。”
這應是這位淦國相爺進門後吐字最多的一句話,宛若珠落玉盤,晶擊冰缽,介於男人的悠揚與女人的輕盈之間,好聲音。戎晅揚眉:“宣相才是說笑罷?朕可聽不少人談起過宣相的錦姿玉容宛若謫仙,早想一睹風采呢。”
錦姿玉容?宣隱瀾知道若自己真是個男子,這話絕非讚譽——莫非六年的蹉跎歲月,使得當初的陽光少年蛻變為今日的陰陽先生?
戎晅瞥一眼那半扇袍袖遮掩下的細若凝脂的頰頜,薄唇掀起一抹淡笑:“來人,為宣相上茶。”
飲茶時不得不將袖子拿下來是麽?也好,誰怕誰,既來之,則安之,我倒要看看你能將本相如何?是似曾相識的訝愕?還是淡忘已久的漠視?一念至此,她將袍袖悠閑地甩下,向對麵的君王優遊道:“謝煊王賜茶。”
入眼是一襲絳紫錦袍,也隻有他,才能把紫色穿得純粹飄逸,高貴如斯。黑眸似潭似月,汪著的是深不見底的幽深,傲挺鼻尖不經意泄露出了主人的自負,緊抿的唇角上挑出完美的弧度,若有似無的笑意附於其上,俊美之外增加幾分閑適。
是他,戎晅。六年歲月,盡管少年變成了青年,男孩變成了男人,熟替代了青澀,從容替代了激憤。可是,他仍然是那個俊美無儔的阿晅。
戎晅極輕極緩地從座椅上一點點長起身形,直到那雙修長的腿完全撐起了修長的軀體,然後長腿向前,隻走了三步,說了一聲:“出去。”
宣隱瀾唇角上翹:這就是重逢的待遇?也好,正不曉得該拿什麽樣的麵貌麵對,出去透透氣,主意不壞。
她腳下才移了幾寸,聽得他隱忍的怒叱:“別動!”
不過前後幾秒,“出去”“別動”全他喊了,長了歲數也長了脾氣?她心頭一點怒焰正要燃起,聽得他又道:“伯昊先生、衛宇大將軍,你們可以退下了,朕和宣相要促膝長談,你們兩位都各忙自己的事去罷。”
好戲才開幕,便被驅逐出場了?伯昊好是不甘。
“吩咐下去,沒有朕的知會,不得擅自打擾。”戎晅又道。
“是。”沒有法子,伯昊、厲鷂各懷心思地退場。
門在他們身後,牢牢地闔上。
厲鷂側首看到伯昊麵色不善地地望著身後那兩扇鏤格朱門,會錯了意,問:“先生莫非也在擔心王上安危?”
“擔心?”伯昊星眸半闔,意味不明地咂唇淺哂,“也許罷。若說這世上有唯一不會傷害王上的人……哈,也許是唯一能夠傷到王上的人。左右也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能夠左右的,將軍,我們小酌一杯如何?”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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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醒裏,無數次設想過兩人久別重逢的場景,隨著時日彌久,由最初的樓台相會,變成“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再後已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林林總總,卻沒有一種是現在的狀況——
坐立難安,手足無措。戎晅望著想了六年的人,魂牽夢繞的這張臉已在眼前。他幽潭般的眸織出了細實的情網,絲絲扣扣,合合密密,想將她牢牢罩住,再也逃脫不得。
而她,縱然能逃,這一刻也不逃了。
“淼兒……”他喚道。
這一聲喚,夢裏醒裏,纏繞不絕,聽到了,才知道一直盼的、等的、躲的、逃的,便是這一聲喚。這一聲,喚出了愛,喚出了戀,也喚出了淚。
“淼兒!”下一刻,他強勁的懷抱包圍了她。
久違的氣息,使她眼珠滾落,伸出手環住了他修健的腰身。這一刻,她有那麽一絲恨自己錯過了六年,荒廢了六年,折磨了六年。
“淼兒,淼兒,淼兒……”戎晅千呼萬喚縈係心頭的名字,更怕懷中的軟玉溫香一如千百次的夢魘煙消雲逝,不敢緊,不敢鬆,心頭痛楚,一滴淚從眼內滑了出來。
“阿晅……”她的淚浸透了他綴著雲紋金線的胸襟,嘴中是同樣縈係心頭的呼喚。
戎晅如遭雷殛,千百次的夢魘裏,她都處於雲端般朦朧綽約,無論他如何呼喚,她從沒有回她任何一聲。此盲目性,這一聲清晰悅耳,不是夢,不是幻,懷中的人兒有骨有肉,溫玉生香。他微推開她,雙手捧起了夢魂相係的臉,是她,水樣肌膚,水樣明眸,清麗如蓮,如此的淼兒,世上哪還會有第二個?但是,仍有哪裏不對,是……他抬指,解下了她縛成男子發髻的月白緞帶,三千青絲瀑流而下,為那張秀雅清麗的臉容增了媚,添了豔,這才是他的淼兒,他清豔絕倫的淼兒。
“淼兒!”這一次,他雙臂傾盡全力,挾了相思入腑的渴望,挾了蝕骨消魂的痛切,箍著,擁著,抱著。他的唇饑渴尋索,找到了她的,悠長濃深的吻,將千夢落空的怨與六載企望的苦,盡數傳遞了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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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亭台樓閣,花木扶疏,在夕陽的光輝中透出別樣情致。巡視軍防回到帥府的厲鷂,在大廳中隻看到伯昊持卷自讀。
不一時,明源托著空無一物的紅木托盤進得廳來。
“王上……”他才出口二字,閱讀中的伯昊與明源不約而同,食指向上麵一點,秘而不宣。
“王上還在觀雨樓?”厲鷂有訝有惑,“先生不擔心嗎?”
伯昊但笑不語。
明源答道:“將軍放心,奴才才送了點心上去,王上的午膳也是奴才送過去的,雖然都是隻放到門口便回來了,但王上的聲音正常得緊,絕無安全之虞。”
厲鷂瞥了逍遙閑逸的伯昊一眼,雖有滿腔疑惑,也不好再說了。但是,王上和那位異國丞相當真有那麽多話要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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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異國丞相斜坐窗下長榻,望著手端茶點進內的戎晅,忍俊不禁。
華衣錦冠的煊王陛下做這等事,實在有著說不出的違和。
“不怕你的臣子看到你這樣子有失君王體麵麽?”她問。
戎晅將托盤置於案上,握住她素白的柔荑:“博淼兒一笑,值了。”
正午明源領人送膳時,因她一頭散發來不及規整,戎晅遂命人將膳食放在門前。待外間人盡退下後,他出門去提拿食盒,回身正撞見她久違的笑靨。於是,剛剛茶點送來,盡管她已早早從窗口望見來人時便束好了發髻,他仍如法炮製。
“還好你隻是降貴迂尊姑且做一回仆役之事,千萬莫次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我可不是紅顏禍水的好材料。”她言笑晏晏。
竟不知,如此闊別了幾載的笑,對他有著怎樣的蠱惑。戎晅將佳人牽進懷中,再次抽走了她束發的絲帶,見得緞樣的黑發潑瀉而下,長指流連纏繞其間,問:“淼兒,你有想我麽?”
她搖首。
“你不想我?”戎晅垮臉。
她嫣然:“自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