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重逢前的不想重逢
伶兒睜大雙眸,欣喜不勝:“呀,他醒了,我去叫大夫過來!”
真是個好孩子,這麽快就習慣愛屋及烏了。宣隱瀾苦笑搖頭,來到榻前,常容正從混沌中一點點恢複意識,看到她,就要坐起來:“宣……”
宣隱瀾按住了他要起身行禮的恭謹,也止住了他要脫口而出的官稱,溫和道:“你隻管躺著,免得牽動了傷口。”她需要他老先生盡快痊愈,才有可能盡早脫身,“常總管,我想,我們需要找出一個說辭,首先你要知道,這地方是……”
一聲輕響引她起身走到門前,原是想小心為上,卻不成想拉開雙扃,門口竟當真站得有人,且是一位黑衣蒙麵人——
莫非黑衣蒙麵,是各世界欲行不軌者的統一製服?
她拉開門時,對方已杵在那裏。她意外,對方也沒想到門會在自己一腳未起時就徑自開了。她看到了那柄白花花長劍,驟然出腿踢向對方握劍的手腕,一擊成功,長劍落地。而來者經這一擊也迅速回神,徒手空拳依舊招招逼。她步步退回室內,索性來個就地取材,瓶爐杯盆,手到之處,隨之揮出,一股腦向來者招呼過去,連帶牆角的幾盆花栽也未能幸免。惱隻惱這地方太簡便了,能利用的東西實在太少,不一會兒乏物可擲,一腳踹起地上的方凳,手裏同時拋過去的還有常容枕在頭下的瓷枕。
來者左跳右躍,閃避著劈頭蓋臉過來的零七碎八。
常容則因首次看見平日溫文爾雅的宣相會有如此“頑強”的鬥誌,一整個瞠目結舌。
“你坐在那裏動也不動是準備養老嗎?”宣隱瀾此次甩出去的是從常容身上扯下去的薄毯,分出三分心思納悶侍奉他家主子時眼明手快的一個人如何在此時變成了呆鳥,縱使忙不會幫,逃跑總會罷?
常容如夢方醒,扯嗓大叫:“宣相小心!相爺,他在那邊!相爺,他在這邊!”
去死!宣隱瀾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想掐死他,怒叱:“閉嘴!”
來人腳下一窒,身勢稍停,宣隱瀾不管他為什麽突然間犯愣,不浪費時間地取最後之材當頭罩了他一個密密實實——是榻上閑置的棉被。
厲鷂雖若不似常容那般犯傻,可也吃驚不小,想不到一個文弱清秀的少年書生會有這等“爆發力”(摘自翎兒語錄)。看情形自己再不出麵,蒙在棉被下困紮的那個不被殺死也會被悶死。他魁偉的身形從樹上毫無聲息地落下,踏進門去,“公子,發生了何事?”
一個看起如此耿介正直的人,也能麵若無事地做戲。宣隱瀾再次為古人的能量所折服,道:“不過是個小賊,在下正想把他送到將軍那兒呢。”手大力一推,棉被攜帶著它的覆蓋物向他那邊倒過去。
厲鷂抬臂攔住,揮手掀開。黑衣蒙麵人劇烈呼喘著,望著那位差點將他給熱悶而死的正主兒,眼晴裏既有好奇又有納罕。
“來人,把小賊帶下去,嚴加看管。”厲鷂聲落,立馬有兩名仆役現身,押著“小賊”離去。
瞧人家,沒有擴音器,聲音也這麽好使,自己剛才那番劈哩啪啦的折騰,半個人影都不見。關鍵是,常容那廝已經把她的身份給叫出來了,黑衣人顯然也已聽到而且了解那身份的意義,否則不會有幾秒的驚疑給了她趁虛而入的時機。看來,接下來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對不住了公子,在下待客不周,致使小賊擾了公子,在下在此賠個不是。”厲鷂抱拳,叫來下人將滿室的雜亂收拾清楚幹淨,起身告辭。
房內,宣隱瀾緩緩踅足,直直地望住常容:“你的傷經過方才一鬧,沒惡化麽?”
常容肥臉掠過錯愕,隨即答道:“謝宣……公子惦念,奴才好多了。”
“哈。”宣隱瀾似乎是笑,明麗的水瞳內卻冷然無波,“你這會兒倒記得稱呼我為宣公子了,不覺得晚了些麽?剛剛那個賊是不算太機靈,不過如果是溫暖如春真要來取我這個淦國丞相性命的,怕我早已魂歸離恨天。倘若是我死了,常公公還要回到大苑宮做你威風八麵的太監總管麽?”
常容汗如雨下,卻噤若寒蟬,梁夫人的死狀鮮明如昨日,揮之不去,而王後的陰森眼眸寒毒聲嗓更如附骨之蛆:“給本宮記著,沿路,你務必要抓住使他再也無法回京的任何機會,他回京,你就要消失!”
“你那一刀是為我,這個人情我領。有回去的一日,我會還你恩情。但是,你須想清楚誰是你的主子,誰能主你生死。”
宣隱瀾整袍甩發,仰首出門而去。她無意逼他太甚,有些事,他也是身不由己,一個油滑的奴才,汲汲營營,左右逢源,不過是想在食人吸髓的宮廷裏安身活命而已,罷了。
*
翌日一早,宣隱瀾甫用過伶兒送來的早膳,有仆役在外麵傳話:“我家將軍請公子到花園一敘。”
帥府大得委實誇張。起先踏過一條林木扶疏的長甬,轉過一座重巒疊翠的石山,豁然間小橋流水,長藤,回廊,刹那後是一矗築在水上的華麗木舫,轉過不知第幾個彎兒,又走上長廊,長廊盡頭,繁花擁簇中,八角涼亭內,矗立著厲鷂背立的高大身影。
聽到了腳步聲,厲鷂回身相候,漸行漸近的身影,清美靈秀的麵龐,他心底無端愕異:這張臉,仍是看得有那麽兩三分眼熟。
宣隱瀾躋身亭內,率先出聲:“將軍,您這帥府的園林景色目不暇給,美侖美奐,足可媲美一國之君的禦花園了。”
厲鷂右掌抵胸,彎身一禮。宣隱瀾一眼看出這是外交禮儀中的一種通用大禮,是為了參拜別國高官的禮節,遂亦以對等禮節回之。
“宣相,在下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厲將軍。”
厲鷂微怔,旋即笑道:“宣相果然名不虛傳。”
“厲將軍亦好生厲害。”
“宣相請坐,喝茶。”
“將軍客氣,請。”
一番拗口虛偽的外交辭令後,宣隱瀾優雅淡和地小呷一口:“貴國人傑地靈,連茶也分外爽口。”
厲鷂有幾分相信淦國近幾年無戰事因由的傳聞,有這麽一位全身似不沾一點塵土氣的相國坐堂,久而久之,淦王想必開始厭煩殺人流血的醃臢。
“此茶名為‘翠綾羅’,實屬茶中上品。而厲某一介武夫,不通風雅,所以這杯茶並非厲某請宣相喝的。”
“將軍言下之意,這杯茶是一位風雅之士請宣某的,可對?”
“不錯,且此人仰慕宣相才華,大有結交之意。”
“雖然宣某不認為自己有何值得人仰慕之處,但可否請這位雅士現身一見,也好使宣某當麵致謝呢?”
“正有此意。”厲鷂站起身來,“宣相請隨我來。”
又要走?那何必在此停留這一大段時間?故弄玄虛也有個限度。宣隱瀾暗罵了一聲,漫步隨行。
出亭,上橋,過湖……又是走廊,走廊複走廊,走廊長皇皇。而且,這走廊是有坡度的,他們現在,無疑是在向上攀,膝蓋明顯吃力。走,走,走,終於過了,前麵兩扇鏤花朱門昭示了他們即將抵達的去處,懸匾上“觀雨樓”三字氣勢不俗。
才到門前,兩扇朱門訇然大開,一位儒冠長衣的文士悠然而出:“來了麽?等候多時了。”
“伯先生,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宣相。”厲鷂引手推介,“這位是伯先生。”
名動天下?這位將軍自己名動天下,以為人人皆如他麽?宣隱瀾暗自汗顏。
對方道:“伯昊早聞宣相美譽,相見恨晚。”
才怪。宣隱瀾斂身微禮:“宣某凡夫俗子,哪及先生仙風道骨?”
伯昊淺笑:“請宣相進室內品茗,其內可有我煊國最高貴的名茶。”
沒由來的,宣隱瀾覺得他語蘊玄機,似意有所指。而眼下,隻得見招拆招,多慮無益。
她踏入室內,清涼頓生。琴劍棋爐,皆非凡品;錦紗珠簾,均屬上乘;四壁玲瓏剔透,地磚澄綠鑿花,富貴中的風雅之地,難得。無意從窗間側首一望,大半花園的景色俯瞰入眼,包括前一時和厲鷂場麵應付時呆過的亭子。所以,為何需要在那個地方盤桓便有了答案,敢情自己早已被人看得一覽無餘。
“淦國宣相大人到了。”伯昊道。
宣隱瀾不得不再次對這位伯先生起疑,明明飄逸出塵的人物,出聲時卻總有令人難解的揶揄意味,談不上輕佻,卻也失之莊重。
“請進來罷,別怠慢了貴客。”聲音是從珠簾後發出來的,隱隱綽綽,有人立於窗前。
請茶的不是伯昊?這個聲音……
伯昊引袖:“宣相,請,我們的王上可是為宣相準備了頂級好茶呢。”
哦,原來是個大人物……王……王上?宣隱瀾幾乎就失掉了遊走官場所培養出的沉靜而尖叫出聲:王上,煊國的王,那不就是……戎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