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王上的公然偏袒
各部大員皆被才尚書這一過激反應驚了一記。
宣隱瀾也不曾料到:這是戳到了痛處麽?
才如廉站起後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克製不力,收斂一番聲氣,道:“佘國的確頗有誠意,這一點宣相應該比下官整更更清楚才對,您對來自佘國的那一對五彩琉璃觚不是讚不絕口麽?”乳臭未幹的小兒,竟敢頂撞仗著王上給他幾分臉麵便妄想蚍蜉撼樹了麽?
宣隱瀾舉袖微揖:“感謝才大人如此掛懷晚輩的喜惡,不過您對晚輩實在不夠了解,想晚輩一介俗流,如何消受得起那珍奇異彩的物件?天下配擁有那等寶物者,也隻有我們英明神武的王上。”
這個精刁少相,無怪乎昨天散朝之際會將一錦盒借常容手上轉交上來,本來還一直猜度著她在弄什麽玄虛,原來在這邊等著。勒瑀笑意晏晏:“才大人,你指的是這樣東西麽?”
他抬指,常海立即將一錦盒呈上龍案,打開了其外的緞綢包裹,一對異彩流呈的琉璃觚閃入眾人眼中。
“這……”才如廉惱恨不已,目光歹毒掃向宣隱瀾:你真想要與老夫鬥?你以為自己有幾成勝算?
“才大人。”勒瑀麵上懸起一抹森冷,“朕在問你話,你耳聾了不成?!”
眾人色變:滿朝之中,誰不知王上對宣相的寵愛信任?加上這位宣相政績斐然,眼下誰敢招惹眼如日當空的他?想必才尚書自恃兩朝元老,女兒又是掌管後宮鳳印的王後,所以才以為在王上前的分量壓得過宣相。可再硬的靠山,也硬不過王上,才尚書珍重啊。
果然,才如廉的老臉生生教王上突出其來的戾氣給駭著了,身子當即矮了下去:“王上恕罪,老臣年老耳背,一時未聽得見王上訓示。”
勒瑀似是聽進去了他的解釋,釋然頷首道:“倒是朕不體諒國丈年邁操勞了。怎麽,需要朕準國丈休假調整嗎?”
頭頂壓下來的警告使才如廉心生悸意:“老臣當為我大淦國貢獻畢生精力,為王上鞠躬盡瘁,怎敢偷閑貪休?”
勒瑀俊顏陰霾稍霽:“還請才大人回去後找大夫看看眼睛,別落個積勞成疾才好。”
眼睛?才如廉一震:王上瞬間的雷霆之怒,難道隻是因為自己對宣隱瀾的一瞪?
勒瑀恢複了習慣聆聽的姿勢,懶洋洋地道:“才大人平身吧,眾卿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
眾人均以眼神鼓勵他人,自己卻各做烏龜縮回殼內。
宣隱瀾料隻得打個頭陣:“佘國頻送大禮,目的隻有一個,是想我淦國出兵助其一臂之力。佘國不安於室,頻擾別國邊境,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如今要為這個惡習承擔後果之際,才發覺自身力量不足,便以一些蠅頭小利為餌引誘第三方為其分擔,算盤打得未免過於如意。煊國的國力諸位理應清楚,是目前各國中惟一可與我淦國頡頏的強勁對手,我們是否有必要為了一個目的不純的所謂朋友而急於樹立一個強大的敵人呢?”
“宣相未免太看得起煊國了罷?”有才如廉前車之鑒,郝運不敢教語氣過硬,卻也並不客氣,“煊國國力不弱,難道我淦國就差了麽?我大淦國現有雄兵百萬,區區煊國何足道哉?宣相長他國誌氣,滅我淦國威風。”
“郝大人此言差矣,宣相久居廟堂,於軍防事務畢竟不甚了解,言下偏頗實屬正常。”才如廉明護實貶,不由得讓那些位膽色不夠壯實的同僚心生“敬”意,明明才受了王上警斥,眼下又全無畏懼之心,果然是老臣本色。
宣隱瀾淡哂:“才大人說得好,久居廟堂難免不解民之疾苦。所幸晚輩出身民間,對於百姓需求尚能感同身受。至於軍防事務,本相身為一國丞相,若是不甚了解,豈不是有負王上聖恩?據本相所知,我淦國當下共有雄兵一百八十萬,這其中尚不包括王上的親戍衛隊及京畿防守衛隊。闞大人,本相說得可對?”
“闞大人”指得是兵部尚書,恭聲稱是。
“我淦國目前兵強糧足,足以抵禦任何外來侵犯,但這並不表示可以無故兵犯他國,將自己卷入戰火。戰爭永遠會在侵犯與複仇之間輪回,郝大人身居高位,錦衣玉食,想必不太了解也不想了解百姓心中所盼罷?”
郝運嗤之以鼻:“平民百姓盼的,不外是升官發財。”
宣隱瀾淡然一笑道:“郝大人方才也說過,晚生久居高堂所言怕要失之偏頗,禮部言大人為收集民俗古風曾一度走訪民間,還請言大人作一回民之喉舌。”
言大人姓言名予,原禮部尚書告病還鄉後,身為禮部侍郎的他代任禮部尚書一職,是朝中自發形成的以宣隱瀾為首“少相派”中的中流砥柱。這位言大人當即發聲:“臣出自農家,自幼家境貧寒,在臣致仕之前,叔伯嬸婦中最為渴盼的是‘吃飽’,無需再為三餐不濟而心懷憂懼。臣在調訪民間古風軼聞期間,聽得民眾最常期盼的,是安居樂業,衣食無缺,不要再因為戰爭流徙奔遷,不要再有親人在戰火中失去生命。。”
郝運對他自然可能無所顧忌,譏笑道:“照言大人這麽一說,這些平民百姓也是貪得無厭了。先隻要吃飽,又要衣食無缺,還奢求莫在戰爭中喪命?他們若有親人在軍中當職,便該明白保家衛國是軍人職責所在,為國捐軀更是軍人無上的榮光,豈可貪生怕死?”
“國亂民生賤,國富民生安。”宣隱瀾聲線沉冷,“兵士從戎,迫於生計糊口者有之,冀求建功立業者有之,如郝大人所言,保家衛國乃軍人天職,為國捐軀也稱得上無上榮光,但居上位者若因此便認為可以驅策他們涉險送死,豈非草菅人命?一八十萬雄兵,在我等講起來隻是一個數字,放在戰場便是一個個血肉之軀,他們身後皆一雙盼歸的眼晴。郝大人若不信,不妨捫心自問,王後的弟弟,才大人的獨子,也是您的愛侄,現下也正服役軍中,兩位大人難道不是無時不在盼著才國舅平安歸來麽?”
才如廉臉色灰敗。他那獨子惡名滿京都,把那塊花天酒地的材料送進軍中,在王後,是想借用軍中的清苦生活與森嚴戒律對弟弟加以規囿,使其有所成長;在他,是想愛子風平浪靜地熬過三年,弄些手段領些軍功,以便加官晉爵,延續家族榮耀。
“才國舅何等樣人物,又豈是那些賤民草芥能夠相提並論的?”郝運天黃貴胄的優越感毫不掩飾,嗤聲笑道。
勒瑀的笑聲更為響亮:“怪了,正如朕不認為郝大人比你口中的賤民草芥高貴多少一樣,朕也不認為同為朕的子民,那位才國舅又比他們高貴在哪裏?”
郝運一震。他常年任封疆大吏,調回京中任職尚不到一月,雖早聞宣隱瀾在王上跟前的分量舉足輕重,但自詡世門第國親王戚,世代為朝中重臣,根基深厚,豈是一暴發戶般的小兒能撼動得的?但今日這一番過招下來,方明白他不僅錯估了宣隱瀾的實力,更錯估了他們的王上。這位王,連寵一個佞臣都寵得如此狂妄,他們身為臣子,毫無進言的餘地。
一番辯論下來,這堂議事最終並未取得決議。勒瑀責成各人回府思量,明日再議,眾臣跪拜辭駕。不出意外地,在眾人謙恭的腳步即將邁出禦書房門檻之際,聽到了一聲“宣卿留下”。
才如廉悄扯了扯郝運的衣角,無聲道:“覲見王後。”
後者會意,前後相隨,兩人轉過千步廊,奔往岫煙宮。
“宣,你為何如此厭倦戰爭?”步下玉階,勒瑀問。
“可能是因為臣的父母均死於戰火,致使那戰爭場麵留給臣的印象太過殘酷的緣故罷。”宣隱瀾甩頭,甩出那些即將侵入腦際的血腥畫麵,輕詰道,“王上會起兵助佘攻煊麽?
勒瑀立在她身前,眸光熾焰如火。
她定定迎視,不躲不避,因為無處可避。
勒瑀一笑:“宣,你是惟一不會躲避朕的眼光的人,也是惟一拒絕朕的女人。”
“王上!”宣隱瀾驚望四圍,禦書房內已空無一人,門戶已闔,想必是那位擅揣聖意的常公公的功勞,“臣大錯在前,王上如果要治臣的罪,臣無話可說,但是,臣不能……”
“不能做朕的女人?”勒瑀向前逼了一步,再逼一步,“這由得了你嗎?你就那麽吃準朕不會對你用強?”
男人進逼,女人後退,宣隱瀾實在不喜歡這種言情劇裏用濫了的戲碼,但有他在逼,她又不得不退,一步步退卻,直至退無可退,後背抵在了禦書的柱上。而他,已攜著他那陰鷙冰冷的氣勢近迫於前。他抬起了手,在她輕微的瑟縮中,手指放在了她的頰上,輕細地摩挲著。他的臉,距她不及盈寸,充斥了各樣複雜的情緒,熾熱,憐惜,癡迷……墨綠色的瞳仁裏麵,有她的影子在清晰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