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塵緣擾(4)
這年的冬季來得尚早,十二月便有了下雪的兆頭。皇宮內院皆被凜冽風聲裹挾著,呼嘯的風吹開一扇扇紙窗,單薄的紙片被吹得沙沙作響。宮中叢樹,花草皆枯謝凋零,光禿禿地枝幹伸張,像極了瀕臨老死的老翁,讓人看了心顫。禦花園的光景也是頹敗,往日的爭奇鬥豔,花團錦簇都消失殆盡,隻剩下滿園荒涼。
宮人們都身著厚重的衣服,披著鬥篷忙碌起來,幾人成行地去把宮院的窗戶關好,往自家主子的寢殿擺好新添置的碳火,邊邊角角點上通明的蠟燭。還有些人提著挎籃急匆匆地穿過宮門,去梅園剪幾株新開的梅帶回來,插進花瓶裏擺放在主子的床頭。
輕楚的貼身侍女此時正在熬製湯藥,驅寒的湯藥。輕楚在幾日前受涼感染風寒,原是輕輕受寒不礙事,不料這些日子竟加重起來。每日咳嗽得有氣無力,身子越來越倦,這些天竟不見起身。
侍女見此心急如焚,卻又不敢違背主子意願去告知陛下,隻好偷偷請來太醫診治,拿了幾服藥。好在病情得到遏製,但還未痊愈。
藥罐冒著熱氣,蓋子被沸水衝擊得搖晃起來,發出“啪嗒”的聲響。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藥罐,時不時的往爐子裏加火。此時,突然一小片碎花落在手背上,冰涼的觸感。她起身抬頭看,一大片雪花飄飄然地落下,落在她的發絲,臉上以及肩頭。
“啊——下雪了。”一個宮女推開殿門哆嗦著跑進來,興奮地叫著。
侍女皺了眉,一雙眼狠狠瞪著,厲聲道:“大驚小怪,莫要擾了娘娘休息。”那宮女聞言朝她吐了吐舌頭,低下頭就往裏屋走。
輕楚此刻正閉眼躺在床上休息,一條絨被散散地搭在身上,許是蓋的不嚴實她竟在夢裏咳出聲來,那不停的咳嗽聲聽起來仿佛要將命都要咳斷似的,直聽得屋裏的宮女心驚。
“娘娘——”侍女端著滾燙的湯藥匆忙地走了進來,看到輕楚因為咳嗽而臉色通紅正痛苦地捂著胸口,頓覺不好。
輕楚微微睜開眼,看到一臉擔心的侍女,淡淡一笑:“無礙,我很好。”那侍女紅著眼跪在床邊,哽咽著:“娘娘,告訴陛下吧。”
“不必勞煩聖上,我很快就好了,快把藥給我吧。”
侍女倒出湯藥,濃重的藥味刺激得輕楚眉頭一皺。她接過碗,捏住鼻子一股腦灌了下去。
“娘娘,小心燙。”侍女提醒著。
輕楚喝完藥覺得舒心了許多,臉色稍稍帶了些紅潤,說話也不那麽虛弱。
“你去休息吧,不要忙活了。”
“是。”
輕楚隻輕輕看了她背影一眼,便又疲憊地閉眼沉沉睡去。
那侍女輕輕掩上門,走進了旁邊的屋子取了件頭蓬穿上,正要推門出去,剛好碰到正要開門進來的宮女。
“姐姐,這是要往哪兒去?外麵可下了好大的雪呢。”那宮女看到她這副模樣,好心提醒道。
“我去禦膳房看看有沒有蓮子,好燉一碗蓮子羹來等娘娘醒來時讓她喝下,好暖暖身子。”
那宮女笑道:“還是姐姐想的周到。姐姐去吧,娘娘這兒有我守著呢。”
“嗯,那我去了,你照看著點。”
侍女一路急忙忙地走著,雪越下越大,顆顆雪粒子被風吹得直往臉上打,咯的生疼。她雙手緊緊抱住發顫的身子,低著頭艱難地走著。想到:這才剛剛入冬就如此寒冷,日後的日子娘娘如何受得了。
正想著,突然一行人往這邊趕來,她站定一看,是某位娘娘的攆駕。一愣,隨後恭敬地站在一旁,彎下腰行禮。
楚卿坐在轎上目光渙散地看著前方,她身上蓋著厚重的錦裘,臉色紅潤。她這次出來也是突然興起,原本是倚在床邊靜靜地睡著,聽到院內的宮女大喊大叫說是下起了雪來。心血來潮便讓宮女叫來了轎夫,乘攆轎出來逛逛。
楚卿的目光向四周看過去,看到那彎著腰恭敬地站著的宮女覺得有些熟悉。
她吩咐轎夫停下,看向那人,問道:“你是哪宮的?”
那宮女聽出這是卿娘娘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她顫顫巍巍地回道:“回娘娘的話,奴婢……是楚娘娘的侍女。”
果然,這樣的回答讓楚卿也愣住了,她憂傷地望望了蘭殿所在的方向,許久,幽幽地問到:“你不在殿內服侍,出來作甚?”
“奴婢是想為主子尋點蓮子羹好暖暖身子。”
楚卿沉默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宮女,宮女感受到一股熾熱的視線落在身上,愈發顫抖起來。
“如煙,你把那包好的蓮子羹拿來給她。”楚卿吩咐著。
“這……”婢女不情願地看著自家主子,最後無奈地取來蓮子羹交給她。
“這是最後一些了,禦廚剛做好的,趁還熱著趕緊送去讓你家主子喝下。”楚卿淡淡說著,隨後示意轎夫繼續前進。
“謝娘娘。”侍女感激地朝著遠去的隊伍行了個禮,便一路小跑著往蘭殿去。
楚卿的婢女滿臉不高興,嘟著嘴不滿地說道:“娘娘為何要給她?本就沒有多少,好不容易得來的,非要讓給她,娘娘您自己都沒嚐過。”
楚卿沉默著,任憑她抱怨著。
一回到萱殿,楚卿就冷著一張臉。奴婢扶著她慢慢走進內院,一個討厭的聲音響起:“娘娘您終於回來了,讓奴婢好等。”
“不過是出去走走罷了,等我做甚,到是你跑哪去了。”楚卿說道,麵無表情地看著一臉笑意的那人。
“我的事不用娘娘操心,娘娘隻管好自己就行。”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跟娘娘說話。”扶著楚卿的婢女氣急,怒道。
那人突然走上前來,抬起眼看著楚卿,冷哼一聲,揚起手來,一巴掌甩在婢女青嫩的臉上。霎時間,清脆的巴掌聲以及婢女的尖叫聲在內院回蕩。楚卿一驚。
那婢女流著淚用手捂住被打的臉,雙眼狠狠瞪著那人。那人不甘示弱地回瞪著她,強勢地說道:“你再瞪!看我不把你眼睛挖出來!”嚇得婢女直往楚卿身後躲。
楚卿愣愣地站了許久,淡淡說道:“你鬧夠了沒有?”那人聽後嘴角勾起盈盈笑意,那惡心的嘴臉讓楚卿想要作嘔。
“娘娘,您以後可要好好管管這些奴婢,要是被皇後娘娘知道了,指不定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呢。我這樣做也是為您好。”她湊近楚卿耳邊悄聲說。
“啪——”又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這個平時善良溫婉的娘娘。那人捂著臉震驚地看著楚卿。
隻見楚卿冷冷地盯著她,風輕雲淡地說道:“如煙說的對,你怎麽敢這樣跟本宮說話。看來是本宮平日太縱容你了。”說完便帶著一群人走進寢殿。
“今夜,就你在宮外掌燈守夜吧。”
早在聖上迎娶新皇妃的那一個晚上楚卿就開始對這個宮女產生了懷疑和隔閡。那個晚上她那副嘴臉和語氣都讓楚卿感受到深深的恐懼,甚至在夢裏都能看到她將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後對自己露出可怖的笑容。這樣的情景一直讓楚卿害怕。她甚至懷疑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死也與此人脫不了幹係。
每天晚上她隻要想到這一點心都痛得難以承受,那仿佛被撕裂的心痛也隻有她這個失去做母親資格的可憐人才能體會到。從那次事件起自己就不能釋懷,對於任何人都沒有了熱情。她與楚姐姐斷交,對聖上百般推拒。
她隻是一想到那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了,就難以麵對所有人。她把自己關在這座無人問津的宮殿裏,惶惶度日。
而那宮女的一反常態和高傲的嘴臉瞬間將她打醒,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能夠找出真相,找到殺害孩兒的真凶。或許那宮女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好人,楚卿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那是她入宮的第二天,當她從纏綿的夢中醒來時便到一群宮女正恭候在自己的床前。自己著實嚇了一跳,這種場麵自己從來沒有見過。
她緊張地用手抓住被褥身子不斷地往後退,為首的那個宮人許是看出了她的緊張和害怕,輕輕笑道:“娘娘不必害怕,奴婢是來專門服侍娘娘的,日後也會在這萱殿陪著娘娘。”
那是楚卿第一次認識她,當時的她恭敬有禮,頗有掌事的風範,也讓楚卿緊張的心放鬆起來。她慢慢挪動著身子靠過來,輕聲問:“你是誰?陛下呢?”
“回娘娘的話,奴婢是鳳殿調過來特意伺候娘娘的,娘娘不必擔心,陛下上早朝去了。”她依舊恭敬地低著頭回話,並沒有半點嬌縱的姿態。
也是從那時起,楚卿偏愛她,對她信任有加。所有一切都經她一手抄辦,且自己也事無巨細地將所有事情說與她聽。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除了震驚還有恐懼。
“她是鳳殿來的……皇後……哈哈哈……”楚卿明白了此中聯係後,心像是被掏空了般不知疼痛隻剩麻木。她大笑著,笑得流淚。她笑自己當年如此傻,竟然不能明白這其中暗語。自己居然被皇後緊緊操縱在手裏,任人宰割。
她笑自己居然能完全信任一個宮女,還是皇後派來的監視她的人。楚卿無聲地大笑著,眼淚如洪水般泛濫。
“娘娘——”她的貼身婢女見到這一幕嚇得跪倒在床邊,抱住她的腿叫著。可是楚卿此時就像是被人攝取了心魂般沒有知覺,她隻是保持著仰頭張著口大笑的樣子。她的眼睛盯著床頂看了許久,恍惚間看到她的孩子在哭叫著:“母妃救我——母妃救我——”眼淚更加泛濫了。
“孩子——我的孩子——”她失神地念著。婢女聽到她這樣說嚇了一跳,生怕自家主子得了瘋病。她抱著楚卿的腿用力地搖晃著,一邊搖一邊大喊著:“娘娘——娘娘醒醒——”
楚卿身子一顫,慢慢地回過神來。她緩緩低下頭沙啞著聲音說道:“如煙……我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婢女嚇得直冒冷汗,一雙手哆嗦著,她顫顫地問:“娘……娘……你說……什麽……”
楚卿用那雙憂傷的眼睛看向她,一字一句說:“是、皇、後!”婢女癱坐在地,雙眼無神。
這樣的事實早在這年的夏季楚卿就知道了,她永遠忘不了自己得知真相的樣子。盡管她憤怒,恨,但她也不能馬上將凶手繩之以法,替兒報仇。因為她沒有證據,也因為這件事過去許久所有人都不會太過在意,除了她自己,更因為,那個凶手是一國之母。
她的婢女安慰著說:“娘娘,這件事暫且不要再想了。現如今已時過境遷,追查必會惹得陛下不快。況且,凶手之事雖有定論但無證據。就算有,也……”
她停頓著,稍稍歎了一口氣,哀傷地說道:“就算有,您也不能拿她怎麽辦。”
婢女見楚卿絕望地閉著眼默默流淚,心中著實也不好受,她又堅定地說道:“不過娘娘您不要放棄,總有一天您能成功的,替小皇子報仇。奴婢會竭盡所能幫您的。”
楚卿猛地睜開眼,流著淚問她:“為何?你為何如此幫我?”
婢女緩緩地走來,在她的腳邊跪下,仰著頭對她微笑著,說道:“若是沒有娘娘,我早被那些人給打死了。”
楚卿一怔。
婢女接著說:“您還記得嗎,您是在掖庭遇到我的。你說您當時因為無聊所以到處走走,不料走到了那裏。又不忍心見我那般悲慘模樣,才要了我去萱殿服侍。”
楚卿忽然間回想起自己初次見她時的場景。
那也是自己剛進宮不久發生的事,那日自己從蘭殿出來後覺得無聊才四處亂逛,哪知竟迷了路誤打誤撞來到了掖庭。
當時自己一走進去就到兩三個宮人圍著一個年紀尚小的姑娘叫罵著。自己瞬間覺得不太好,但又不想多事便打算回避離開。但是聽到那姑娘突然尖叫起來,再看過去時,讓她義憤填膺。
那些人仗勢欺人竟把那姑娘一腳踹倒在地,拿起棍棒就往她身上打。那姑娘疼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嘴裏連連慘叫著。楚卿甚至看到她皮開肉綻,流出了很多血。那斑斑血跡讓楚卿忍無可忍。
“住手!”她衝上去,一把拉開其中一人。
那人被突然的力量拉扯得重心不穩,搖搖晃晃。剛想破口大罵,就看到一臉憤怒的楚卿站在眼前。另外的一人認出楚卿是新晉皇妃嚇得跪倒在地,嘴裏叫著:“奴婢見過娘娘,奴婢無意怠慢娘娘,請娘娘恕罪。”
“娘娘恕罪。”其他人附和道。
楚卿不去看她們,俯下身把姑娘扶起來,柔聲問:“你沒事吧。”姑娘搖搖頭。
“她犯了何事?你們為何打她?”楚卿厲聲質問。嚇得那些人身體一抖,顫顫巍巍地回答:“她……她沒有按時洗完其他宮裏送來的衣服,所以奴婢們才懲罰她。”
“哼——好大的懲罰。我看你們也該打。”說著就要去拿棍棒。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嚇得這些人連連叩頭求饒。
楚卿不理會她們,直接讓隨從扶了人離開。她冷冷說道:“她,本宮帶走了。若有人問起就說陛下允了。你們要是敢造謠生事,我就讓陛下要了你們的腦袋。”
原本在自己眼裏這是件小事,卻讓婢女耿耿於懷,楚卿很是欣慰。她俯下身伸出手去回抱著下跪之人,感激地說道:“謝謝你,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