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塵緣擾(1)
顧蒔嫁進皇宮的那天是個好日子,她清楚地記得在還沒有上花轎前的那些時日裏,她的阿爹為了她的婚事而忙得焦頭爛額,甚至到了夜晚該休息的時刻也都還在忙碌著,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她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或者說她是殘忍奪走她母親性命的孩子。對於任何人來說,她本不該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顧貞的妻子,也就是顧蒔的母親,是一位賢良淑德,才情過人的女子。她原本是一位京城名士的掌上明珠,也是許多男子心目中的佳人。而她嫁給顧貞純屬偶然。
顧蒔是在她及笄的那一年裏聽阿爹談起關於她母親的事的。她從來沒有見過母親,也沒聽任何人說起過,她隻是在阿爹書房牆上掛著的一副美人圖認識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美麗高貴、清雅脫俗,令她難以相信的是她那如同仙人般的母親怎麽會嫁給一個莽夫,隻會舞刀弄槍的莽夫。難道隻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嗎?
阿爹曾經告訴她,母親是被強娶的,是被他用卑鄙的手段奪過來的。顧蒔聽到這樣的話時著實嚇了一跳,她想不到昔日威風凜凜的阿爹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
她難以掩飾自己的困惑,便大膽地問他:“阿爹,這是為什麽呢?”
她的阿爹用悲傷的眼神看著自己,然後長歎一聲,道:“我是個男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會起邪惡念頭。更何況,你的母親她是那樣一個美麗的人。”
說完這句話的阿爹開始陷入了一段陳年往事的悲傷回憶中,眼淚從他那雙滿目蒼夷的眼中流出。也是因為阿爹的提起,她才知道母親和阿爹之間發生的那些事。
母親是書香世家的小姐,體態輕盈,舉止言談都盡顯大家閨秀的風範。也正是因為從小受到詩書的熏陶和教養,母親對詩詞歌賦極為敏感和喜歡。十二歲年紀便能在先生的教導下寫出與李義山那般意境的詩詞了,而她亦對國家之道通識曉悟。曾經寫過一篇大談君王的文章,讓她的老師頗為驚訝,並感歎:“若為男子,必成大器。”
因為種種原因,母親名聲大振。尤其在文人雅士間無不廣為人知。幾乎所有的遷客騷人都想一睹母親的風采,甚是還有異鄉人千裏迢迢遠道而來,隻為了能見上一見。而母親卻從來不接待他們。
後來母親遇到了她這一生中愛而不能愛的人,那個人並非是阿爹。他是一位落魄的秀才,十年寒窗卻在一夕間付之東流。他大受打擊,曾一度借酒消愁用以虛度年華。
終於有一天他承受不住來到平安寺旁的湖水邊,正當他絕望地閉上眼準備結束生命時,母親出現了。她站在他的身後,對他說:“大丈夫大誌未成,怎能赴死?”他被她用一句話驚醒,睜開眼回頭看時便又沉入了另一個深淵。她的母親款款而立,笑靨如花。正是這樣的見麵,他們之間有了一段露水情緣。
母親帶他來到自己家中,並好生款待著他。那是母親第一次帶陌生男子進家門,她的父母親都大為震驚。但都在見過男子時放下了成見,熱情地招待他。
這就是這樣一段時間,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如漆似膠。男子放下了頹喪重拾了信心,他對母親和二老承諾:“待我高中,便來提親。”母親喜悅之心溢於言表。這一切看似那麽平淡和安然。
隻是想不到,阿爹那時正從戰場上凱旋而歸,受封為大將軍,賜府邸。阿爹進宮麵聖,向皇帝提了一個請求,一個折磨了他與母親很久很久的請求。
“臣想娶李學士之女為妻,請陛下賜婚。”他一本正經地跪在皇帝腳下,一雙眼迸發出火熱的光芒。而那時的皇帝被勝利的喜悅之情占據了身心,當天午後便頒發了旨意。
母親被公公宣讀的聖旨驚得幾欲昏厥,她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和一個不曾見過麵的男人有如此糾纏,更想不到那陌生男子求來了一道不容抗拒的旨意。
家中二老看到自家女兒為此整日以淚洗麵,鬱鬱寡歡,心中自是不舍。於是便計劃著讓那秀才帶著女兒私奔,遠走高飛。而那秀才在得知自己的戀人將要嫁給別人時便想要與她私奔,如今聽二老此般說,欣喜地讚成了。
就在他們要偷偷逃出京城的前一晚,母親突然反悔了。她推開秀才的手,語氣堅定地說:“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讓我的家人受到磨難。”她不顧秀才的苦苦相勸和挽留,毅然地轉身離開了。任憑他一聲一聲地喚著她的名字。
“你母親說她當時聽到那個男人的嘶喊和挽求,差點就想回頭跟他走了。”阿爹感慨地說著,仿佛在說著一件讓人憐憫的事。
之後的母親變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她似乎將秀才忘了似的,穿上嫁衣高貴地嫁進了將軍府。
說道此處,阿爹目光暗了暗,沉默了片刻。
“你母親嫁進來的當晚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原來是你’我當時以為她是認得我才這樣說的,我為此還高興了許久。隻是後來你母親跟我說起她那段露水情緣時,她告訴我她當時是帶著憤怒說的那句話。原來就是我毀了她的幸福。”顧蒔看到阿爹的臉上湧起了一絲愧疚,他苦笑著搖搖頭,“我從來就不知道她已經心有所屬了,如果我知道就不會去求先皇賜婚了。”
“阿爹又是如何認識母親的呢?”
顧貞身子一怔,被這個問題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撓撓頭:“不過是兒時見過罷了。我們這群孩童都曾在一起玩耍過,隻不過長大成人後她不記得我了。”
顧蒔很是震驚,她的阿爹居然從小便對母親一往情深,如此癡情。對於母親來說,她如何不讓人羨慕。
“那……母親可知?”
“我從未告訴過她。即使在後來她對我不再恨了。”
顧蒔聽罷,沉默了。而阿爹繼續講述著母親的事。
母親嫁進將軍府的第三天便接到了噩耗,她的戀人最終還是跳進了湖水中,再也沒有上來。那時的母親隻能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而繼續以將軍夫人的身份存活在這個殘酷的世上,她也隻有在無人打擾的時刻,躲在臥房中失聲痛哭,緬懷這位逝去的戀人。
那時的阿爹在為了搏美人一笑想盡了各種辦法和對策而不見成效時崩潰了。他寫了一封休書送到了母親的手中,在母親質問的目光中,他悲傷地說了這樣一番話:“對不起。可我隻能這樣行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不論我做什麽你都不會喜歡。我想盡一切辦法想讓你開心,想讓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是幽王,你也不是褒姒。我做不到烽火戲諸侯讓你一笑。我隻好放你自由。”他甚至不敢去看母親,因為他知道母親很憤怒。
可是母親卻說了讓他這一輩子都值得欣慰的話。
她說:“難道夫君要讓妾身身受汙名回娘家,一輩子躲在閨房中嗎?難道這就是夫君對妾身的愛嗎?夫君難道不想知道妾身的想法嗎?”
他抬頭,睜大雙眼看著她。她突然輕輕笑道:“妾身在一瞬間知道了身為大將軍的顧貞到底是怎樣的人,妾身想與將軍好好地生活一輩子。可否?”
“好!好!好!”他激動地連說了三個好,繞著桌子轉起圈來,母親被他的行為逗得哈哈大笑。
“那夫君可還要休妻?”
“不!絕不!”他一把奪過休書,撕了個粉碎。
顧貞說道這裏,臉上洋溢著難以遏製的笑容。那是顧蒔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我原本以為我們會這樣永遠地生活下去,直到你的到來……”顧貞再次沉默了。
顧蒔的心開始顫抖,她知道父親要說的是什麽。可她無力反駁,因為她,母親才會喪命。
母親與阿爹修好後不久便懷孕了,盡管阿爹和府上的人如何小心謹慎地照顧著母親的起居,還是沒能避免命運的玩弄。母親在生產的時候難產了,而她的阿爹在聽到母親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時終於承受不了,不顧他人的阻攔衝進了產房。
“那時的情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甚至時常夢到那可怕的一幕。我一推門進去就看到渾身是血的你的母親,她看到我進來時朝著我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阿爹的眼淚再次落下,顧蒔用力地抱住他的臂膀。
他慌張地跑過去握住她的手,他害怕得語無倫次起來:“沒……沒事的……你別怕……我在這。”他看到她虛弱地微笑,開口對他說:“將……軍……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妾……對……不起……”
然後,他聽到她那衝破天際的叫聲以及孩子出生後哇哇大哭的聲音,而他緊握著的手正一點一點地從他手中滑落。
“就這樣……你母親離開了我。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聲音顫抖地說著。
是的,她都知道。她一生下來便被父親丟棄給下人照顧撫養,她從出生到長大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父親,她僅僅是從照顧她的嬤嬤口中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將軍府,她的父親是將軍大人。
而她就像是野孩子般養在了這個肮髒破敗的後院,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隨便欺負她,沒有一個人把她當成將軍的千金,隻有嬤嬤還恭敬地叫她“大小姐”。
在十三歲前,她一直活得像個笑話。在她想要逃離這座府邸時她遇到了她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父親。那日,她隻是偷偷跑出後院想要去廚房弄點吃的,因為她太餓了,每次嬤嬤給她的吃食都不能讓她飽肚。而這次她也隻是像往常那般偷跑出去拿點吃的,哪知在回來的路上一頭撞上了一堵人牆。
“啊喲——痛死我了。”她蹲下身子,用手揉著額頭。
那人卻輕輕笑了起來:“哈哈……是你自己撞上來的。”她一怒,站起身睜大雙眼瞪著他。
那人卻在看清楚她的長相後愣了許久,一雙眼死死地盯著她看,用激動地口吻問:“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她沒好氣地跺腳,用手指著他說:“你給我聽好了,本小姐乃是這府中主人的千金。”她本來是想嚇嚇他,好讓他不要找她麻煩。沒想到他隻是大笑著,顧蒔頓時更生氣了。
“你笑什麽笑!我又不是說假的!”
“我是顧貞。”隻這一句就讓她全身僵硬。
之後她便被接到主府,由顧貞親自照顧。他為她請最好的先生,教她讀書寫字,還找最好的伶人教她彈琴跳舞。
顧蒔曾經問過他為什麽,他隻是盯著她的臉看了很久才對她說:“你長得太像你母親了,我不想讓你像你母親那般留下遺憾。”
當她有一天告訴顧貞她要嫁給皇帝時,顧貞隻是震驚地看著她,並沒有說什麽而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她出嫁的那天正是阿爹找來的大師測出來的黃道吉日,那天也正是豔陽高照,微風徐徐,鳥語花香的好日子。
顧貞送她上花轎的那一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入了宮你便是皇妃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畢竟皇宮不比家裏。若是陛下對你不好,你便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討個公道。若是其他人欺負你,你也要告訴我。我顧貞的女兒絕不能白白受委屈。阿蒔啊,爹對不起你。”
顧蒔霎時淚如雨下。
婚禮是爹爹求來的,像普通人家這般出嫁也是爹爹求來的。顧蒔很清楚阿爹為她所做的一切,她從來就沒有恨過他,反而感激他。
顧蒔坐在花轎裏,雙手握著蘋果想象著即將到來的一切,她想著名琛那高大威嚴的身形,心中一陣歡喜。
她閉上雙眼,祈求著:“阿娘,請您保佑女兒能夠與陛下白頭到老,一生相守。”
那聲勢浩大的喇叭聲像是夏日裏被風吹拂的江水,泛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在她心口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