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學台駕到(上)
過了幾日,李羨之具了帖子到巡撫衙門,金巡撫批了三日後見。
轉眼至期,這日過午時分,李羨之又帶了自己所作詩文並那箱宋版書,乘了馬來到巡撫衙門。
門子見車上掛著“李”字燈籠,忙迎了上來。李羨之下了車,從袖中取了一枚約七八錢重的碎銀子賞了門子。
門子滿臉堆笑,哈著腰道了謝,說道“賀先生早吩咐了,令小的領李公子進去。”
說完,返身在前引路,李羨之隨後,兩個下人抬著箱子跟著。入府後,方一穿過正堂,便遇見了賀泰安。
李羨之忙上前拱手施禮。兩人寒暄了一番,賀泰安打發領路的門子去了,親自引著李羨之前往偏廳等候。
入了偏廳,二人敘禮落坐,仆役奉茶。一盞茶畢,賀泰安看見放在地上的箱子,便指著笑問道:“這不是撫台大人送到貴府上的東西麽,怎麽又抬了來?”
李羨之道:“前些日子家父送了些微物到衙,本想感謝撫台大人提攜之恩,未料盡數退了回來。不僅如此,大人反倒回贈了一箱宋版書。誰都知道這宋版書寸紙寸金,我怎好貪這天大的便宜,便將來想著物歸原主。”
賀泰安道:“如此一來,我倒要多話了。”
李羨之忙道:“恭聽指教。”
賀泰安從容道:“我跟著大人已有十年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是極清楚的。這些年來未曾見他收過別人一絲一縷,亦未曾見過他送禮攀過人情。今日這般,想必是看中了你的人品才具,欲真心相交。這可是給了天大的麵子,你若再送了回來,便是拂了他的臉麵,實在是不妥。”
李羨之聽了這話,心裏不安起來,道:“這箱書終歸是太過貴重了。”
賀泰安呷口茶,笑道:“你且安心收了,看這情形,撫台大人一心要拔擢你,待日後事成,一發報答就是了。”
李羨之惶惶然道:“果真如此,便是此生也難報了。”
二人又說了會話,金巡撫差人來叫李羨之,並轉告賀泰安,說有些打緊的公文要幫著看看。
賀泰安起身告辭走了,李羨之便打發兩個同來的下人將那箱子書又抬回府去,自己則來書房見金巡撫。
出了偏廳,轉過遊廊,便到金巡撫的書房。尚未進門,李羨之便撲在門檻外磕了幾個頭。
金巡撫起身喚李羨之起身入內,又命小廝奉上茶點果品。
李羨之推辭道:“學生不敢叨擾。”
金巡撫道:“無妨,正好為師腹中亦空,你便陪我一同胡亂吃些。”
李羨之領命坐了。
等著茶點之時,李羨之又將近日作的詩文拿給老師看。金巡撫展開看了一遍,道:“比上次的又進步不少,看來你確是很有才氣,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李羨之道:“承蒙恩師謬讚,但有所成,也是老師指教的好。”
正說著,幾個小廝魚貫而入,將香茶、點心、核桃仁、豆腐幹滿滿擺了一桌。
金巡撫先落了座,又讓李羨之也坐。羨之道了謝坐在側首相陪。
茶未過半盞,金巡撫忽道:“前些日朝廷的邸報到了,上麵說朝廷已向天下各處派遣了提點學政的禦史。今日又有我的一個在都察院任禦史的學生姓周名道字純仁的捎來書信,說點了陝西學道,已在布政司衙門換了牒牌上任了,左近府、縣的院試已近完畢,不日便要來此,你且用心準備應考。”
李羨之離席恭敬道“學生記下了。”
金巡撫讓他仍舊坐了。
不多時,吃茶畢,金巡撫又與李羨之談了些寫詩作文、應考舉業以及古今學問的事。直談至黃昏時分,斜陽自窗欞射進縷縷金光,書房內立時如同灑金一般。
李羨之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金巡撫送至門口自回去了。
李羨之出了府門,早有書童李如意同一乘馬車候著。李羨之上了車,李如意吆喝著回府。
一路上,李羨之掀開車簾向外望著,但見天邊落日映霞,地上黃沙點金,蔚為壯觀,一時興味大起,令車夫駐了馬,下車登上路旁一座高樓遠望抒懷。
直到落日沒入山下,天上隻剩一片火紅的雲霞之時,李羨之才在李明的催促下又鑽進了車中。
回至府中,已是掌燈時分,李羨之見過了父親後,便回房讀書去了。
因惦記著金巡撫的話,李羨之愈發用功苦讀起來,每隔旬日,依舊前往府中請教。
荏苒月餘,這日巳牌時分,李羨之正在房中品讀往年高中進士的文章,李如意連滾帶爬撞了進來,道:“巡撫衙門來人傳信,周學道將至,請公子前去一同相迎。”
李羨之不敢不從,便更衣出府,往巡撫衙門來。方一到門前下車,便見聚著一群身著緋、青袍服,頭戴烏紗,胸前補子上繡著豹、彪的武官。
李羨之白丁一個,何曾見過這般陣仗,自不敢冒犯官威,亦不敢進府,隻吩咐李如意帶著馬車先行回府,到晚間牽馬來接。
李如意領命,招呼著馬車回府去了,李羨之則遠遠站在影壁後候著。
不一刻,就聽遠處七聲鑼響,便見一路排場走了過來,當先兩名皂隸舉著兩麵金字牌,左一麵上書著“巡按禦史”,右一麵書“提督學差”,後麵又是兩麵粉牌,書著“肅靜、回避”,再後麵是一乘綠絨小轎,其後跟著十幾個排軍番役伺候著。
李羨之心想:“此人定是周禦史了。”
這時,眾官立刻迎上前去將轎子圍了起來。原來那時的規矩,朝廷派學道禦史至地方,不僅管著學政,還要巡視地方軍政,遇有不正之事,即時彈劾。因此,禦史們每到一處,地方官吏們無論相識與否,總要笑臉相迎、傾心結交。
轎子駐了,轎夫壓轎,周禦史從裏麵下來,隻見他白麵微髭,約三十出頭年紀,生的身形修長,溫文儒雅。
周禦史正了正頭上烏紗,撣了撣身上獬豸補子的六品青色官袍,雙手扶著銀腰帶,蹬一雙粉底官靴,虎步而行,一派官威凜凜。
迎候的眾官員見了,不論品秩高低,皆拱手躬身行禮。
李羨之見狀,不敢上前,仍立在原地。
周禦史被眾人捧在中間,略略欠身答了一禮道:“有勞各位相迎,不才先謝過了。待我先去拜見了恩師,再與各位詳敘。”
說罷,又吩咐眾隨從候著,隻令一個親隨小廝捧著一個長木錦盒相跟,撥開眾人直向著府內走去。
一眾官員立即跟在周禦史身後簇擁著一同往裏走。
李羨之正呆在原地不知何為,忽覺得有人扯他的衣袖,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在金巡撫身邊伺候喚作慶安的小廝。因他時常把些散碎銀子賞給他。因此,這慶安與他頗為親近。
這時慶安正在門前伺候,見李羨之站在那裏手足無措,便問道:“李公子如何在此?”
李羨之道:“金大人派人派人知會與我說督學的周禦史到了,要我前來拜會,不想遇著這許多官家,不敢貿然衝撞。”
慶安道:“公子且隨我來。”說罷,頭前引路。
李羨之跟著。兩個人轉到府東麵一個上著鏈鎖的小門前,慶安打懷裏掏出一把鑰匙,伸進鎖孔左扭右扭,就聽“卡塔”一聲,鎖開了,震落了許多灰塵。
進了小門,卻到了東儀門下,又見七八個身穿青色官袍的文官候在門下,有胸前是飛禽補子,也有是同周禦史一般的獬豸補子,想必亦是以禦史官充任地方的。
這些官家將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眼睛齊齊向正堂外望著。這時,就聽一陣嘈雜聲,周禦史領銜走了進來。
門前的這幾個官員也立即蜂擁相迎。李羨之趁機跟著慶安鑽進儀門。轉過回廊,穿過廂房後角落的一個小門,便到一處放著些雜物的小院。
慶安引著李羨之走進一間小屋,道:“沒大人吩咐,不敢貿然引您進見。這間院子是小人們住的,這時他們都在外麵伺候,沒人打攪,隻是委屈公子了。”
李羨之道:“不礙事,正圖個清淨。”
慶安道:“公子先歇歇腳,小的這就去稟報大人。”
李羨之謝道:“有勞了。”
慶安道:“公子且請安坐。”說罷退出去了。
片刻,慶安趨見金巡撫,拜道:“稟大人,李公子來了,因怕衝了禦史大人的駕,不敢進來。”
金巡撫道:“無妨,正是我喚他來與周禦史見見的,叫他進來吧。”
慶安應諾,到小院帶李羨之來見。
李羨之見了金巡撫,跪下磕頭行禮。金巡撫命他平身。
未等李羨之起身,周禦史已到門前,見著金巡撫,就跪倒在門外施了大禮道:“學生周純仁見過恩師。”說罷,又拜了數拜。
李羨之見周禦史行大禮,忙躲在門後。
金巡撫親出門外,扶周禦史起身。門外聚齊了一眾文武官員,一同向金巡撫行了禮,金巡撫命皆起身,又道:“諸位且到廳中用些茶點,等本撫與周禦史敘一敘師生舊誼,便令他出來與諸公相見。”
眾官躬身應諾,往前廳分文武、論職官、敘年齒落座,飲茶閑談。
卻說金巡撫攜著周禦史之手進了門,李羨之忙閃出身,拜道:“草民李歆見過學台大人。”
周禦史看他唐突,愕然片刻,問金巡撫道:“此是何人,怎會在老師房中?”
金巡撫哈哈笑道:“不急,且先坐下,待我慢慢說與你聽。”
三人敘禮落座,小廝慶安奉上香茶,換過三遍,金巡撫對周學台道:“羨之乃是本地一個大商家李員外的公子,自幼讀聖人之書,頗有成績,為師惜他之才,因此收入門下,說起來,便是你的師弟了。”
周學台聽了,恍然大悟,忙起身道:“能蒙老師青眼相看,必是才德過人,失敬!失敬!”
李羨之聽了這奉承的話,心中極是不安,道:“學生百世修的福分,拜在恩師門下,實在惶恐得很。”
周學台道:“賢弟莫要自謙,恩師眼明如炬,看人一向是不會走眼的。久後賢弟宦海得意,還少不得相互提攜著。”
李羨之正不知如何接話,金巡撫插言道:“純仁所言在理,依為師看來,將來羨之的功名遠在你我之上,或至宰輔之位亦未可知。”
此話一出,周學台與李羨之兩個俱吃驚不小。周學台本是礙著老師的麵子,虛言誇讚一番而已,不想卻引出老師如此大話,因此有些又驚又疑。
李羨之自知才具不高,卻受老師如此推崇,又見周學台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心中甚是羞慚,稍坐片刻,起身對金巡撫行禮道:“周學台駕臨,文武官員皆來相迎,少不得擺下酒宴招待,學生臨來時已吩咐家中下人備辦酒肉菜蔬,想已是備齊了,學生咱請告辭,去查驗查驗,催著他們即時運來,免得誤事。”
金巡撫思慮一下,便不推辭,道:“如此,你便去罷,隻是莫要太過鋪張,讓賀先生隨你一道去,寫下收據,日後到衙門來兌銀子。”
李羨之忙道:“先把眼前的事應付了,銀子的事不急。”說罷,又向周學台告了辭,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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