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負荊請罪(二)
梁九回到錦秋湖上天鵝洲,知道此事幹係重大,立即打電報到濟南洪樓向第五戰區副總參謀長李興堯報告,說博興發生要案,請李總長即到張店坐鎮處理。
總參謀長李興堯外號“小毛猴子”,為人精明懍悍,現時正奉韓複榘之命主管全省剿匪工作,他接到姥爺這個沒有具體內容的電報,不知博興到底發生了什麽麻煩事,但既然是姥爺打來的,他身在前線,遂估計問題不小,因此就不敢怠慢,星夜驅車馳赴張店。
李興堯到了張店綏靖公署,姥爺即趕來向他報告槍決趙老大之經過,並出示了趙老大的作惡罪證,表示願意聽從李興堯處理。李興堯知道姥爺捅了馬蜂窩,他如何敢擅自處理如此棘手事端?便即又回濟南,向總司令韓複榘報告。韓複榘剛洗了把臉聽了,臉色鐵青,一聲不吭,深夜喊去已經榮升為剿總副司令的趙博興通報情況。
趙博興雖恨梁司令殺兄之仇,但又不能下手處置姥爺,因為這一切命令皆是他按照韓主席的指示親自下達的。他處置姥爺,便是等於辱沒韓複榘,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今後軍令政令如何貫徹執行?故而,趙博興除了啞巴吃黃連暗暗為其表兄哀悼之外,氣恨弟弟太沒數,作得裹不上頂了,便隻能對姥爺懷恨在心。可後來,韓複榘因為將山東拱手讓給日本鬼子很快被蔣介石處死,其手下軍官被調動整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打狗沒有看主人,姥爺頂著心理上難以想象、不可蠡測的風險和壓力,追討忤逆,伸張了正義,人心大快。
不過,從世俗倫理道德上,姥爺感覺很是對不起趙老大、王老四的生身老爹街坊老八叔王篙鑹,盡管出於對趙桓台和他家庭的同情憐憫,他放過了年紀小的趙螞蝗。
雖然王老爹因為兒子過繼給了趙家,他明白自己的兒子從小野蠻,修養差池,不賺便宜不散夥,不是盞省油的燈,遲早要出事,特別是打兒子走了邪路之後,逐漸膽大妄為,多行不義,惡貫滿盈,丟盡了他的老實巴交的顏麵,他感覺愧疚氣餒,很對不起莊裏鄉親的,再沒臉見人了,索性就抱了鋪蓋卷,撐舟下到大湖荒窪水蕩,就此臥了水浜野坡,住進了深蕩漁屋子很少回蓮花大街了。
姥爺歉慮重重,思前想後,無論如何是一條人命啊!就算他累罪理當誅殺,但畢竟小時候的小四不是這樣,都是爹生娘養的,是親假不了,打斷骨頭連著筋,尤其是想到他胖娃娃的光景裏王老爹摟著他闖門子,姥爺還給他打過蓮蓬逗他玩來著。姥爺越想越睡不著了,他決定約上莊裏黑魚老禿六叔等幾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前去找王老爹賠情道歉自罰。
姥爺心緒不定,煩亂迷惘,提著槍到蘆蕩裏轉悠了半天,破例喝了兩碗酒,一個人信馬由韁地穿蘆葦蕩,跨溝崖,溝沿上兩人高的杞柳枝條斜蓬伸展著,他伸出兩隻手分撥著仄肩前行,站在大堤上巡望微波蕩漾般的蘆葦蕩。
爬上杞柳的什拉子蔓銼刺兒刮擦著他的皮膚。他的手撫著被蜜蟲子濡得黏黏糊糊的大長柳葉子,鑽過舉著一個個饃饃印模子樣結實飽滿籽粒的檾麻林,微帶苦澀的紫穗綿槐味兒斷不了地撲過來。在一藪小香蒲瘋梢和蓼秸高草之間,他的腳忽然蹭到一個軟綿綿的幹草窩巢,腳下響起一聲“唧喳”的驚叫,繼而,兩隻花臉鵪鶉懵頭轉向地飛起來,帶動正趴在高粱穗上專心致誌啄食紅粒子的喜鵲、沙鷗和長尾巴郎子“忽嗒嗒”炸起了一片。他內疚地蹲下去,抬手去摸花臉鵪適才趴著的羽毛、枯草絲絨、幹花絮仔細鋪就的窩,上麵尚且留著鳥兒熱乎乎的體溫,“對不起了!”?姥爺在心裏說著。
於一個毛蘆草齊胸葳蕤如翠雲棲息的陽嶺腰蔸裏,姥爺扳著沉重的腦袋躺了下去。晌午一大歪了,才起身踅了家去,意外地用紫穗細綿槐穿回了十五六條甩尾的胯板子大鯽魚,扯了辮巴草捆了七八隻蹬悠著褐色關節絨螯腿直吐嚕白沫的毛蟹。
下午,讓安碌碡和三愣找了蓮花村的騾駒袁大爺、鬼火二爺爺和安玉龍老爺三位荊黎楚老來家議事,於傍晚時分,由被他保出來不久的表哥周十五擔任艄公,撐船去西大泊徐家屋子去找的窮困潦倒的王老爹負荊請罪。
幾個人拐灣繞河,穿越水霧四起煙靄迷蒙的曠野,悄悄駛進了錦秋湖深處荒曠幽靜的徐家屋子漁台子。那徐家屋子是錦秋湖西南一個極為普通的住著十幾戶人家的蘆葦蕩、香蒲灣塘包圍的漁崖頭,背靠一座土嶺,頂上遍植桃樹,每到春季,漫山遍野的桃花,爛熳如雲霞一般。
那王四原本是蓮花村人,長大後離開了蓮花村到夏莊趙家出嗣,後來給地主抗長活時,半路上聽到為害婦女的呼喊,從此結識了打家劫舍的“萬老刮”等人。後來“萬老刮”聚嘯城子霸道橫行,像現在二十一世紀裏頻仍的唯利是圖世俗渾混痞輩一樣,仰強梁而不仰道德,心裏遠無一公平杆秤,誰吃得開,跑去摟著誰的大腿,小四斷不了前去找這位“老師”討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漸漸他架不住“萬老刮”的挑撥和攛掇,斷不了調戲東家的小媳婦,被東家看出苗頭,一頓斥責,提前塞給他一個月工錢讓他另尋出路。可是,他不思悔改,得寸進尺,在一個更深人靜的夜晚,爬過牆頭撥開了自己的主顧的房門,將慌亂求饒的東家用梭鏢刺死,霸占了東家媳婦,搶了錢財和三支漢陽造跑到城子裏投奔了“萬老刮”。
姥爺一行人心誠意肯地進入徐家屋子,轉彎抹角,來到一個粗粗啦啦打了樹枝子和玉米秸箔帳子的小院子裏。漁屋全用湖泥拓出的特有輕質坯蓋成,狹窄低矮,隻有屋頂上苫了一層細葦子和蓼秸。
姥爺他們進院子的時候,王老漢正坐在院子裏的爛大翁片子擔起的桌子旁抽煙袋。聽到外麵的腳步聲響,頭也不抬,依舊聚精會神地撩打著葦眉子編織他的葦子筌和葫蘆頭子等漁具,估計是兒子的那夥人回來折騰了。“這個孽子”,王老爹心裏暗暗罵道,“幹什麽不好,非要上山當馬子,莊戶人家,喝黏粥吃鹹菜,心裏舒坦,咱可千萬不去禍害人啊!”
正這樣想著,姥爺一步跨進院子,啥話也沒說,就“撲通”一聲跪在王老爹麵前的地上。後麵幾個人見狀,直橛一樣站在一旁低著頭。王老爹弄不清這些人到底要幹啥,隻是心裏隱隱約約起了不好的念頭。忙尷尬著臉懷疑地問:“這時是幹啥啊?老梁,快快請起,你可折煞我死老頭子了!有啥話就說!”
姥爺囁懦了半晌,隻說了一句:“大叔,小四讓我給……我來請您老發落!”
?“快快,快快,請起,使,使,使,不得啊,梁司令,他,他,他,他六爺爺七爺爺九爺爺,快快扶起老九來啊,可,可可,可折煞俺這糟老頭子了!”王老爹一邊霍地站起身來,伸出雙臂,彎腰相撫著,一邊激動難抑結結巴巴地說道。
剛才就在這群人腳步你起我落倒悠著邁進院子的時候,王老爹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不妙,如今聽姥爺開口一說,心裏越發沉重了,便直接想上了——“是了,賬算了,這個畜生走到頭了。怪不得昨天晚上,夢見那小兔崽子回來問我要藕合子吃,這是要‘吃死’上路啊。”
王老爹記起了這個冥冥之間恍恍惚惚暗示性的夢,心裏更有了數,不覺就順流和藹了一些,往日裏那些對兔崽子的惡念就消了,他的眼窩裏也慢慢湧上一股昏花的淚水,眼前覺得模糊了。忽然,他小胳膊被來回撩搭的葦眉子蹭破了,流著血,知道不深,都習慣了,也不去理,他呸了一聲,語調有些嘶啞,慢騰騰地問道:“是怎麽作蹬死的?咋給……給人家鋤的?”
王老爹知道兒子幹的是殺人放火的歪邪勾當,總有一天會被人砍了頭去,隻是早晚的事。那年他殺了自己的掌櫃,消息傳到王老爹耳朵裏,當時就愣住了,氣憤難當,“怎麽著啊?人家供你吃喝穿戴,發著工錢,你反手就要了人家的命,還搶了人家的東西,霸占了人家女人,這還是人幹的事嗎?連畜生都不如!”王老爹早就料著自己養下的這個孽種會遭報應,如今這塊壓在自己心頭三十多年的石頭總算是放下了,那顆飽經滄桑坑坑窪窪布滿痂瘡的心啊再也用不著牽掛扯拉、擔驚受怕了。
姥爺跟他一鋪一蓋地慢慢擺開著說道:“八叔甭難受,小四作惡多端,頭上頂著三條人命,還搶劫百姓客商,給日本鬼子綁架婦女糟蹋……”?姥爺一時羞臊的語哽,再也懶得往下說了。
王老爹沉寂了半天,微微點頭連聲道:“是了,是了,你是什麽抗日軍隊名號啊?前幾年,聽說韓複榘坐主席,他派的蚰蜒部隊專門來逮你馬子,圍剿咱錦秋湖大公雞,那年一溜邊河崖過隊伍,我站在莊頭看了半天。俗話說,‘人馬過千萬,無邊哈拉沿。’韓主席的隊伍黃泱泱的一大綹子,像孝婦河裏發大水似的,又如同苲草蕩裏搖擺躥渡的水蛇陣,連綿幾十裏,都是當兵的,但硬是沒抓著你。後來你成了大氣候,替天行道,殺得那些個邪惡土頑黑道會和掃蕩的日本鬼子連條狗都不如。長了咱中國人的誌氣,壯了咱錦秋人的膽氣,真解恨啊。當年,齊桓公不是在城子裏會盟過六國諸侯嗎?你是不是也那番威風凜凜所向無敵啊?俺老漢心裏那個高興啊!”同去的幾位老人也一齊伸出拇指點頭誇讚。
要說起來,這"北國江南"錦秋湖可也真乃個響馬催生酵母!本來老響馬們跑到張店濰坊寄人籬下成了吃皇糧的保安軍,日子雖基本過得衣食無憂,卻窩囊的不輕。可一回到錦秋湖上,立馬精神頭來了,物產幾乎唾手可得又新鮮滋潤,兵員有了,錢財也厚了,響馬生涯比以前又生猛了不少。勇毅聰明過人的梁九就是盡得錦秋湖養育的好處,一時間飆得大半個錦秋湖人馬浩浩蕩蕩,呼風喚雨,可他的入夥門檻高蹺,控製數量玩本事,專挑選不怕死的,他的隊伍基本不要有家室的人,梁九嫌娶了媳婦的人戀家牽扯多。
有一次,五個愣頭青裹夥著來湖裏找他要求當兵,梁九問道:"怕死嗎?"五個人齊聲響脆地回答:"不怕死。"梁九招呼他們喝水,冷不防抽出匣槍:"砰砰砰‘就是三槍,子彈貼著三個人頭皮飛走了,驚得他們差點嗆著,五個人嚇跑了兩對,剩下的那半對留下當了個特務兵,當場發給了一把羅鍋擼子。許多想混飯吃的無能之輩被拒之門外。這隊伍大了實力強了,就得吃飯不是?他就循著劉二怪祖父當年行動的故道,每逢冬天,錦秋湖蘆葦蕩割得精光後,他率領部下往西南而去,像天山遊牧民族一樣換防冬季牧場,占據南鷺山一帶的幾個魯中山嶺養精蓄銳,因為那裏層巒迭嶂,岡連阜繼,群峰攢簇,逶迤相接,民殷財贍,擴編發展起來,就有了可退守可進攻的立足點。
民國二十五年夏天,為了夯實鳳凰山根基,擊垮當地排斥勢力,梁九暗地裏挑選了十幾個精幹弟兄,裝扮成客商小販乞丐,潛入南鷺山團防局附近。兩日後的深夜,他率大隊人馬突然圍起了山城。當時,國民黨魯中剿總專員郭樹清任上作威作福二十多年,與梁九打了不下十幾仗,從博桓巡防營營長一直升來,卻未能奈何梁九。一次,他與魯北剿總進攻錦秋湖上的土匪,郭樹清帶重兵圍了天鵝洲,可激戰數日不下。梁九便隔著水城喊他道:”老癖(郭樹清小名叫老癖)長膽了是不是?你的官做到現在這麽大,忘了是拜我包舉的了?別以為你多了不起,想要你腦袋易如翻掌,不信你揚起你的煙鬥來!“陽奉陰違膽小如鼠的郭樹清自然不敢赤手舉他的煙鬥,就找了根葦子插著挺了起來,梁九甩手'啪’地一槍,把眼袋鍋子打飛了,然後撂下話說:”今天老子不打死你,是因為想和你交個朋友,如果再苦苦相逼,你便命同此煙鬥。“郭樹清一看姥爺槍法,果然名不虛傳,嚇得不輕,當夜就撤圍而退,從哪裏來還到哪裏去了。
這次,梁九率部出桓台躍張店、周村,直取南鷺山,郭樹清那時正跑關係走後門謀求著山東副省長一職。錦秋湖土匪來攻山寨的消息傳來,正是一個雨後響晴的下午,他猶在姘頭家裏快活著,眼皮也沒抬一下,還老大看不起,根本沒當回事,半天從溫柔鄉裏扔出了這麽一句話:'想他們也就是在茫湖大野憋悶出病了,想出來散散心,鬧著玩玩,也就是刷刷花架子落個喝彩,兜點吃喝就回營了。"
於是,便虛晃一馬,讓手下一個加強排上去放了幾槍,頂當一陣,敷衍了事。然而,到了晚上,一聽是梁九的主力隊伍,並且已經攻入了東門,打散了守城兵,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最後一點反擊的信心也沒了,哀歎一聲;‘壞嘍了!'絕望之下和小老婆溜之大吉了事。守城兵丁群龍無助,一片混亂。梁九的大小弟兄抬著紮好的雲梯,一聲令下,內外夾擊,近百人的"灌手”敢死隊窮攻猛打,匣子槍忽閃,鬼頭刀掄成滿月,漫天遍野的殺喊聲中,一鼓作氣攀上了城牆,這時候潛進城內的弟兄四下裏放火,以做內應。南鷺山城裏隻有一個人心渙散的保安連,怎抵這虎狼之士不要命地狠打猛衝?隻能逃之夭夭,紛紛繳了械,一敗塗地。梁九他們就此順利攻進了南鷺山縣城。
自打日軍陳兵黃河北岸擺出強渡架勢,山東省主席韓複榘擅離職守不戰而逃,十萬大軍撤出自己防區,保護著眾多官僚大佬及家眷一路狼狽南奔,退到河南境內,那原來的地盤上就亂起來了。各地群梟若雨後春筍聞風鵲起,民間自發抗日隊伍多如牛毛。魯北荒野早就盛行匪患,隻因為韓複榘數次打壓清剿,以至於勢大如劉黑七之類的也不得不逃出齊魯地界,其他小毛股土匪隻好偃旗息鼓。但此後韓複榘因為抗戰不力被蔣介石處決,魯北的土匪們立刻反彈著從各個角落裏冒出來,重振聲威,再拉山頭。天鵝洲就是在這個當口被姥爺再次盤踞的,一兩年的光景,居然在三百裏魯中北闖出了個好大的名頭。
那騰龍寨裏弟兄口碑響亮,場麵上臉壯著,隊伍更結實了,可是周圍的百姓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他們啥時搶過自己的錢糧物品,揍過老實巴交的人,短過進進出出客商的道,劫過安分守己的莊戶人家的光景,掠過大閨女小媳婦的色。蓋因姥爺為人處世像個角,品行端正,嫉惡如仇,隻拾掇民怨載道的土豪劣紳,並不殘害弱勢勞苦湖民,反倒多次製止了流寇頑匪來錦秋湖一帶竄犯騷擾,也就越發博得了百姓稱讚。
眼下,聽老人那麽深明大義地評說,心懷極大歉意的姥爺急忙謙恭姁姁地連忙說:“八叔啊,過獎了,齊桓公咱比不上,梁九能殺鬼子報仇立功全靠了你這樣的父老鄉親支持啊,沒有大夥出力流汗,小九我縱有三頭六臂也寸步難行啊!”
王老爹彎腰進屋打著火鐮給姥爺他們燒水煮茶,姥爺急忙攔住,請他快做下,三愣幾個趕眼色的後生替他幹上了。王老爹揉了幾遍嶙峋發疼的眼皮子,又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去年七月十五前,那個私孩子回來,割了兩刀豬肉,撐了半小船西瓜,我就問他錢來得幹淨嗎?他說不出個三個五個來,我就倒他你都拿走,俺吃了窩囊東西長病。和他同來的家夥罵你和八路軍是共產黨的死襠部隊,紀律嚴明苛刻,容不下人,跟他們搶飯吃,是他們的仇敵。準備抓幾個叫我親自殺了,好享榮華富貴。被俺老頭子呸了一臉,這群傷天害理的畜生,自己殺人放火就夠了,還要拉上我老頭子當馬子墊背。我看他們那一夥早晚是個斷頭橫死,栽到誰手裏還不都一樣????他們還想分辨一下,我就說你們管拉吧,我洗耳恭聽呢,他們就吃了苗子拉蒲扇,現編現扇現誣吧,‘我們不殺人放火,我們拉隊伍是打日本鬼子的。’我就嗟哼了一聲問他們說?你們殺了幾個小日本?我家小四又殺了幾個?你們口口聲聲是殺日本人的,怎麽跟梁九他們和八路軍幹上了?你們這幫子小畜生,嘴裏成天價喊著殺鬼子,你拿個大豬尿泡當奶子晃悠糊弄小孩啊?我就伸手跟他們要一根鬼子毛拿出來俺看看啥樣,他們理虧地嘿嘿傻笑了。我也上來了壞脾氣,本來那私孩子也總算沒忘了我老漢,多少還有點孝心,提前回來給他娘上墳,爺倆過十五。可我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子勁,竟攆他趕緊滾,麻利利的!想來俺心裏也懊悔不是滋味!”
王老爹像一頭在坡裏幹了一天活剛剛上崖回家,把頭插進主人給提過去的桶筲裏喝水的老牛,流著黏涎哼哼哧哧地給大家低聲緩緩敘述著,濁淚又禁不住潸潸流淌起來,這嘴上雖然恨他,心中也理智地討厭,可自然屬性誰也逃脫不了,畢竟親生父子心不連而根卻一時難以扯斷了呀!這不是的?說著說著就西北風刮破箔帳子似的“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風雨老人喪子啼哭,無論誰即便鐵石心腸怎麽也受不了,姥爺盡管一身正氣行為可嘉,可此情此景,一樣越發感覺自己罪孽深重起來。百般委屈愁苦很想冷雨瀟瀟個夠,而看到這麽多老哥們來找他,就幹嚎了幾聲,為了攬妥麵子主動打住了,也害怕姥爺下不來台,心裏多味,要知道那可不是他的本意啊!
?“哥幾個,老梁,俺王家祖上,遠了我不敢說,最起碼往上數五六代老人們都是正氣良務的好漢,可到了俺這裏怎麽就出了這麽個不爭氣的窩囊廢、敗家子?哦,啊,啊??也難怪呀,再好的師傅一個窯裏燒出瓷器好孬都保不齊,老人們俗話也說了——‘一母生百般,也有貔子也有獾。’你們瞧啊俺這老沒出息的,俺不是哭他,俺是哭俺老伴,她嫁來俺王家跟著俺,連個芝麻綠豆粒子大的福沒享過啊??哎呀嗨!嗨,唉!不提了,不提了!”
??“八叔,我和幾位叔叔大爺也能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你可得珍重啊!你老放心,當著各位叔叔大爺的麵,我對天發誓,往後我養著你!隻要有我吃的就有你老吃的,沒有我吃的也要也先得有你老吃的!”
?幾個老年人在一旁聽著王老爹一邊譴責著自己的兒子,一邊倒著心裏的苦水,不住地陪著長籲短歎的,心想就擠著攤上事的他說吧,說透了心裏反倒好受些,也就一直不便於插嘴,各自從內心佩服著這位深明大義的老夥計。姥爺也想起了當年夜走麥城時,帶著幾個衷心鐵杆躲在這座漁屋裏大半個月,全靠王老爹一手遮天裏外照應,如今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伏法了,王老爹根本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心裏就越發感覺對不起八叔,至此,他終於更堅定了——正是千萬個勤勞智慧形態樸素默默無聞的錦秋湖父老的奉獻精神頑強地支撐起了他為之奮鬥的宏偉大業!
王老爹撲著他們把積攢了幾年的話都說盡了,咳嗽幾聲,心裏好受了很多。他看著剛才地上跪著的人就是錦秋湖區的大救星,再瞅瞅過去跟自己朝夕相處的老夥計們,想想自己的家境,再倔強的性子,也不能不動情。他站起來,一臉滄桑,神情落寞,他顫顫巍巍走進還沒點燈的屋子裏,摸索著火鐮打著了火絨,點了豆油燈。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深蕩裏一片寂靜安晏,偶爾從遙遠的湖南湖北的一溜邊河崖傳來一兩聲狗叫。
姥爺又在地上磕了個頭,站起身來,說了一聲:“八叔,俺別的沒帶,給您老人家捎了些大米白麵豆油等吃的,幾件子弟兄們倒下的舊衣服軍大衣。往後俺會斷不了來孝敬你老,要是撈不著,也一定打發人來,保證你衣食無憂,頤養晚年,我看過幾天八叔還是搬回村裏去住吧,人上了年紀需要有人照顧,鄰舍百家的也好相互有個照應什麽的。”
王老爹不易察覺地淒切地抽搐了兩下,他兩眼直愣愣、滯呆呆地盯著前麵的柴門一動不動,皺紋密布的嘴巴鼓悠蠕動著,又抿成一道直線微微平抑著情緒,懷裏攬著的快要折口的篩子隨著編織的節奏慢慢轉動著,葦眉子不用搭眼即有數地飛揚跳動著甩來擺去地勻稱編製著,簡直像活了似的,如水蛇自由自在地遊潛搖舞一紮一揚留出了一個個明暗花扣,那隻癩瞎枯幹的斷泉已久的右眼窩裏滾出了幾滴罕見的渾黃老淚。姥爺不再打亂他那陷入滄桑跋涉的思緒,說完話後,輕輕揮手,便示意眾人登船撐篙,領著七拐八叉摸黑朝蓮花村奔回而去??
梁九雖為湖野綠林好漢,卻成了百姓們承認的父母公斷官,威望比當地士紳高多了,這也是時代造人,那年月什麽怪事都有,官府無德,百姓自找仁義仰賴所係。就像二十年前一樣,為啥老百姓喂狗的多了?因為有關部門不能保護自己,那些主管一方社會治安的更傾向於辦理既落下人情積累又有權有勢有利可圖的糾葛或案子,用上世紀九十年代一位開明的鄉黨委書記於酒桌推杯換盞之間鬧派出所長的一句話說就是:“老百姓喂狗那是因為狗能讓他們有安全感,覺得黑皮(狗)比黃皮忠誠可靠!”而經驗總結性的民諺造就更是告誡說:“屈死不打官司!”
於是,梁九的為人逐漸名揚四方,錦秋湖區百姓視錦秋大隊戰士為漁農子弟兵,遇到有前來搗亂或進剿的,鄉間不論是牧童牛倌,農夫乞丐,一經發覺,立即飛馳稟報,他馬上就率手下或躲避,或伏擊,並派了交通員通知自己的那些個把兄們提防。
一次,魯北剿總派了仨奸細前來打探,在湖裏跋涉一天迷了路,漫坡荒野無處落腳,又累又餓,忽然一個喊道:“前麵有間漁屋!”等叩開柴扉走進房內。可他們哪裏會料到,這看似破陋的普通茅舍,卻隱藏著巨大玄機。原來這家戶主是擁護梁九綹子的一名鐵杆粉絲佃戶,他佯裝熱情地穩著來人說:“你們先坐下來歇歇腳,我去挑水做飯給你們吃。”他就趁挑水之機,發出信號,幾十名梁九的弟兄迅速包圍了漁屋,抓住了來人。因此,對於替天行道的梁九他們,反動軍閥政府是無可奈何,幾十號兄弟也全是靠了梁九的耳目靈光,多次躲過了進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