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鄉親們都趕來了（二）

  人們都把目光聚集到了，一隻手拤著拐杖，一隻手擦眼抹淚彎腰駝背的安三老奶奶身上，她那舉著的原本白色卻經不住天長日久使用已經變成了黃褐的爛手帕哆哆嗦嗦的。大家公推她上前跟姥爺搭話。 老態龍鍾的安三奶奶顫顫巍巍地由一個四十多歲的媳婦和她的十七八歲的孫女攙扶著，一步一步地慢慢承受著小船的顛簸，向前走去。 一個後生眼疾手快地趴在兩條船之間，伸出雙手拉緊了前麵的船幫子，靠嚴實了，以方便老人安全地登上土指揮艇。 姥爺其實早就聽到了周圍大家的動靜，可他痛惜的心情異常鉛坨沉重，悢悢蒙心，又無於言表，當他不情願地囧著臉抬起頭來，扭著脖子向一邊去看時，一下子愣住了——他看到了跟前站成半月狀圍著自己的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的眾鄉親們，一張張熟悉的飽經滄桑的糙臉上全都繃著凝霜、惋憐和悲傷的表情。 姥爺猛地站起身來，“三老奶奶！您老……怎麽也來了？” 三老奶奶咧著滿是菱形蒼茫皺紋、掉得隻剩下四五顆牙的嘴巴強忍住渾濁的老淚不至於流下來，“九哎！九哎！我瞎老婆子領著街坊鄰居看你們來啦！” “老奶奶，您的一番情意俺心領了，隻是您老腿腳不方便，可得防備著磕磕碰碰，小心點兒呀！我去找您就行，這多折得我慌啊！” 土汽艇上的隊員們連忙上前，在四個人八隻手的前接拉後簇擁下，安老奶奶點搭著被裹輾得變了形的三角粽子般的蒜瓣小腳，戳戳趿趿地顛噠著搗蹬上了指揮船。 “仗打慘啦！我，我，我，我梁九對不住父老鄉親啊！嗚，嗚，嗚……” 姥爺說著，後退一步，把匣槍套子往身側一撩，雙手抱拳，頭顱一歪，低垂著，高大俁俁的身軀往前一傾，“吧唧”雙膝跪在了安三奶奶麵前。 “快快，快快請起！你這孩子！……梁司令！打得好啊！殺死了那麽多日本鬼子，一路上街坊們都看到了，橫嘍躺嘍趴嘍漂嘍的，那麽多的黃狗子，大勝仗啊！鄉親們都掛拉著你和孩子們，她玉蓮嬸子……” 老眼昏瞎睟麵盎背的安三奶奶左手拄著拐杖，伸直了右臂歪頭豎耳向前邁了兩小步，人們連忙上去攙扶。 她卻忽然異常堅定地說：“別管我！……九哎！九哎！” 由於她幾乎根本就看不到什麽，僅憑著眼前的光亮晃動和聲音來源，以及第六感覺對目標物的惶惑定位，向前摸索著緩緩移動。 由於過分悸動，可這次她弄錯了方向，偏離了姥爺半尺左右，這番情行更加讓姥爺內心漾起一陣揪扯的劇烈疼痛。 在他麵前最普通最卑微最粗糙最可憐的草芥民眾何等觥觥性情姁姁倫義！於他最需要關心體貼嗬護心靈破碎喋血的窘迫晦暗時刻，久旱甘霖、雪中送炭般轟然崛起為德高懿重的人味十足的心理維係、精神寄托、人格鼎持、宏業拱襄。 安三奶奶再也抑製不住內心巨大的哀痛終於老淚縱橫地哽咽抽泣起來，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渾濁宿淚漫過她溝壑縱橫、老斑駁染、黯淡暄疏的臉頰，那令人糾結難當的傷慟感衍得腳下的孝婦河水停止了流動，綿濛烏雲下秋風掠過她蓬草般柔軟瑟縮的雪發，吹拂著她饑寒交迫、兵荒馬亂歲月裏貧窮落後、艱難困苦的社會最底層黎庶良心懿情姁姁耿耿、獵獵初衷不改的神采。 “我，我，我親愛的父老鄉親啊，啊，啊……！！” 姥爺頭一次領受了如此深情厚重大禮，不由得伸出雙臂斜舉蒼天，發出了一聲大男子漢重濁鏗鏘仿佛春雷滄桑虺虺震撼四方的篤情耿義的沉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