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送行（一）
小舅擗踴哀嚎，拊心痛號，發瘋似的放足狂奔，腿上勁風咆嘯，腦中一片空白，鞋子丟到哪裏，何時掉的都不記得了，赤腳上黏滿了紅黑汙泥、血塊子和綠草葉子，螺馬鐵掌硬蹄一樣的粗糙腳底板輕易地就將六個尖或八個尖的蒺藜蹚撕了下來，他發狠地抬起腳指頭去搓撚。蒺藜尖一根根挫斷了，紛紛歪斜著粉碎著紮進了土裏。
彎弓的腳趾內測被葦茬紮爛了也不覺疼。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發覺到腳酸手麻，在無意識中停住腳步，雙腿跪地，天地死寂，凝神四顧，前頭不到十丈外一排鑽天楊身邊是個孝婦河嘩嘩蕩蕩的幽壑，蓬蒿蓩棽，雜草叢生，秋風狂號，涼雨疾嘯，灌得小男孩的他喘不過氣來，抽得小男孩的他打心底發顫驚怵，浮雲團湧，整個天空也陰靋漫卷，昏昏沉沉。
大舅、小舅“嗷嗷”著撲到姥姥身上大哭起來。
悲戚的嚎啕聲貼著紫蘆花梢頭象烏黑的燕子一樣滑翔，正在水蕩裏捕食爬蟲飛蛾的鷗鷺被驚得哀號著高飛而去，直到掠過一片巨大的荷塘才落下來。
姥爺轉過身子對暗自抽泣的三愣說：“拉起他倆來，別把淚灑到你嫂身上！”
三愣強忍住悲痛使勁拽起了大舅、小舅。
姥爺已經來到了孝婦河邊蘆葦蕩裏，他安排人員揮動鐮刀砍斷了許多蘆葦和荊草，露出了一片黃土鮮亮的空場子，讓隊員們扶著擔架隊的漁農們一個個將光榮了的勇士們陸續抬了過來。
犧牲的隊員和遇難鄉親的屍體被擦拭得一幹二淨，打點得整整齊齊，一一擺放在剛開出的土坑裏，頭朝西北，麵朝東南天空，姥姥和其他罹難的鄉親跟在最後麵。
供果方肉盤雞糕點酴醾尚饗燕享，賧佛靈佑，村裏的耆老宿儒、德高望重的翁嫗紛紛前來燒香燎紙，磕頭祈願，頌功歌德——“谘爾多士，為民先鋒，矢信矢勇，此世誌責，永矢勿諼……”
姥姥安詳地閉著雙眼，和同行的兄弟姐妹們一道躺在上麵鋪了葦箔一字擺開了中間隔了土牆一人一室的門板上，俊俏姣美的麵貌看上去跟雖過去沒什麽兩樣，輝煌的夕陽透過蘆葦間隙將夢幻似的彩翅覆蓋在她秀頎的腰身上，撫慰著她似乎依然縹緲如蘭的氣息。
天空不斷有蒼鷹丹頂鶴鷗鷺呦呦、嗷嗷叫喚著盤旋低迴飛過；平常隱匿著的大葦鶯在少有的沉默之後紛紛躍上紫蘆花隨了不堪壓力忽悠著的身子，突然爆出疾雨瀟瀟的哀鳴；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那麽多成群結隊，依稀全部錦秋湖裏形容斑斕、儀裝淑雅、大小迥異的蝴蝶，領受了某種神秘指令似的，翩翩翕動著祥和莊頤的仙姿，飛臨姥姥的身上，凝持叮踞著，頡頡流連，久久不願離去。
“卓爾風標，朗然流品。妍若春暉，烈如冬凜。燕石知愧，齊竽自審。鹹指路以光銷，盡登門而聲寢。”
村中負責處理喪葬事務統稱“大總理”的明白人安禿驢的到來，讓整個悲傷混亂的荒場上迅速地安靜下來，在他的授意指點下，聞訊趕來人手足無措的村民們一起動手忙前忙後，集體葬禮的主要程序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著。盡管他根據姥姥的生辰八字和逝去時間，算出了出殯的日子，但當即被梁司令否定了，因為遇難和犧牲的鄉親多，又加兵荒馬亂的，自己不能搞特殊，而集體葬禮也將即是進行。
孝婦河南岸的高炕樹地旁被當成了露天靈堂，當地的習俗都是連宅土葬。六神無主的漁農們強忍住悲憤與痛惜，聽他站在葦席裹著的一排遺體前安排布道施法諸事，隻見他一手捧著經書念誦，一手扶著一根木頭做的杵山棒，棒上掛滿了色彩鮮豔的裝飾物。他一擺手示意千萬別早哭，說等孝子指了路才能哭，不然亡魂容易迷路。在一片肅穆莊嚴的氣氛中，他身穿潔白金飾法衣，左手執如雪拂塵，右手豎於胸前，雙目一閉，細聲慢語，口中念念有詞韻律優美地低聲叨念道：
“天圓地方令九篇，哼哈金剛閃兩邊。
六神回避四煞遁，手握寶刀除妖患，頭頂北鬥踏魁罡，金童玉女送西返。
青龍橫空災禍滅，金鐧殺過化禛安。
護駕將軍兩廂擋，太上老君斬凶頑。
孝子賢孫靈前跪，護送烈君登瑤寰。
廟前香火透九霄，飄飄渺渺到海南。
紅光衝星起萬丈，英采繚繞蓬瀛間。
驚動白蓮台上主，紫竹林中逍遙仙。
玉淨瓶撒下甘露水，楊柳枝一擺把令傳。
派來三千接引客，帶著三首渡生船。
頭船渡的康百萬，二船渡的沈萬山，三船渡的黃氏女，四船渡的李翠蓮，五船沒把別人渡，單渡列尊走一番。
西天路上橋兩座，金橋倒比銀橋寬，惡徒奸佞走不到，金吒木吒定叱攔，玉碎赴義紓國難，鍾馗哪吒急來攙，一直簇擁金橋上，過嘍金橋到西天。
修煉成佛做了主，保佑後代發財升官出人頭地平安安！”
禮畢，“大總理”安禿驢讓幫忙的放一把椅子在墓穴右邊，找來一根扁擔和一把稱東西的稱，摻扶著大舅拴寶中站立在椅子上，一手柱著扁擔，一手舉著稱，麵向西南癡癡指去，按照他事先教好了的詞調，悲悲切切地呼喚著——
“娘啊娘，不幸陣亡的眾親眷！西方大道平坦坦，咱帶足嘍盤纏不缺粱錢，該打尖就打尖，該住店了就住店。娘啊娘，不幸陣亡的眾親眷！西方大路直又寬，該穿棉就穿棉，該穿單你就穿單，雨雪天可想著打上傘，千萬提防著傷風寒。家裏的事齁再掛牽，隻管大膽地往前趕。關老爺騰出赤兔馬，追風掣電一溜煙。皇家送來綾羅綢緞，任意挑來自在選。嫦娥駕雲迎大駕，通天河過談笑間。一盞明燈一炷蠟，把俺娘和不幸陣亡的眾親眷，送到西天我佛下。西天有個蓮花池，蓮花櫃當中擱，八碟子九碗擺滿桌，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更有王母蟠桃人參果，你想吃你來就吃，他願喝來他就喝，俺娘和不幸陣亡的眾親眷一生兒女造化多，金銀財寶裝滿車，七尺鞭子一搖響，鐵青的騾子就出了莊，悠悠地走，穩穩地挪，到嘍西天見我佛，鋪黃褥子蓋黃被，給我娘親眷免免罪。娘啊娘，不幸陣亡的眾親眷！積善行好立人範，舍身取義功德滿，雙目炯炯印堂亮，頭頂上蒼八寶香。五體投地拜真神，阿彌陀佛法中王。手握蓮花捧妙經，萬序圓融永世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