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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梅玉蓮香消玉殞(六)

  旁邊不遠的淺水裏,一群丹頂鶴垂頭佇立著,長長的曲頸蔫蔫地耷拉著,叫聲淒婉幽響,雙翅一會兒挓挲一會兒收斂,濺開來的火苗疾速滑行著,“噗噗噗”地響著。丹頂鶴們環繞著人群旋轉,把姥姥也圍在圈裏。


  她從蘆葦蕩裏穿過時,蘆葦的莖稈就如高擎的旗幟一樣,自動地向兩邊分開,那些紫綠色的鐳射耀點碰撞到丹頂鶴油亮灼灼的羽毛上,又輕軟地反彈回來,滴溜溜滾得滿地開花。丹頂鶴!丹頂鶴!姥姥伸著兩隻胳膊,想去摟抱她那像綢緞一樣的脖子。


  姥姥的手動了一下,她看到更多的丹頂鶴正從天邊焦急悱惻地飛過來。


  胳膊收回,姥姥胸膛裏呼嚕呼嚕地響了一陣,恍惚中她依稀覺得自己正抬起頭把脖子和丹頂鶴的脖子親昵地絞擰了一起。她的嘴角上哩哩啦啦地流出一些帶血的絲線。


  丹頂鶴們把尖尖的喙觸到了姥姥的臉上了,似乎在說:“好姐姐,親姐姐!”她再也抑製不住心如刀絞的痛苦折磨,鶴淚晶瀅掉在花草上。姥姥的頭又試圖慢慢地舉起來,但是,這次沒有成功。丹頂鶴用金黃的喙正反來回地揉搓著姥姥的慘白的臉頰。


  極其吃力地笑著,姥姥下頜輕輕點著。


  刺蝟樣的陽光裏姥爺可憐無助地眯起那兩隻鷹隼孤獨冷崢的黑眼,二指刀疤睡去的左臉側歪著,癱在一雙粗糙僵硬的沙痂手裏,身體蜷曲成餓虎狀,已經失去表情的麵孔成為了疼戚落潮之餘的荒涼灘塗活脫一個精神頭快要掏空了的末路英雄。


  大舅和小舅他們發現從相攻塘慘案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姥爺如此痛苦,兩行滾燙的熱淚,從姥爺嶙峋滄桑的古銅臉膛上流下來。追逐咬扯嘶鳴的倉老鼠們圍繞著姥爺四下裏跳騰嬉戲起來,見我姥爺無動靜,隨即猖獗起來,人失意的時候連小動物也不把他放在眼裏,旁若無人地鬧騰,肆無忌憚地欺負,也許它們這是因為異類的情緒彷徨而倍受鼓舞,似乎暫時找到了更高級的同伴的那種寬慰、撒歡。姥爺心境模糊,似受傷大鳥的寒啼,被一浪高過一浪的黃水濁濤洶湧著淹沒。


  大舅把胳膊抽出來,將母親的頭輕輕放在舟頭的翹板上枕著,母親的麵容猶然留有一絲哀怨,如同在訴說這人世間的不平。


  “娘,娘啊……你,你不能離開我們啊……你,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人,啊,啊……啊!”小舅悲愴地呻吟著。


  即將作別人世的姥姥朦朦朧朧覷見那兩隻十分熟悉的脖子上有幾根褐毛和丹頂比別的濃得靠下的仙鶴圍繞著自己,貼了蘆穗盤旋著,輕輕發出清脆悠長的啼叫。然後,棲落在灣邊的香蒲地裏慢慢地走著,亭亭玉立的鶴腿蹚著洶湧的紫色火苗,宛若蹚著流動的血水。


  丹頂鶴沿著水沚逡巡著,清澈的湖水倒映出了她高貴綽約的風采,兩顆藍眼睛遠遠盯著姥姥掛著兩絲平靜微笑的蠟黃臉。又是幾聲悲愴抑揚的仰天長號,深秋的杲陽將她眼角的兩滴琥珀珍珠映照得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大舅雙膝跪落在沮洳地上的草蒿叢裏,眼淚再也不受控製,若湧泉般森然落下,他聲嘶力竭,全身青筋曲張,爪甲扒裂地麵,指痕累累,絲絲鮮血印在了泥巴上,身體亦因為極端的痛苦而痙攣、抽筋,再也忍不住抓頭撓頸慟嚎,離情別緒,黯然消魂。撫今追昔,一幕幕往事雲煙般幻現。


  他的頭感覺有如千錐重擊,萬針穿刺般的疼痛,抬頭一望,眼中掠過一絲詫異之色,緊隨而來的怒氣,令他隔空擊出一道逼人罡氣,在空氣中怒嘯狂吼,威猛無匹,氣焰洶洶逼人。


  再次有點恓惶地映入眼簾,娉婷的蘆葦嘉穗紫熒隨風悠晃,如滿頭華發的睿智逸士,蕩去浮躁輕飄,歸於凝重金貴,靜謐中飽凝著一種雍容典雅和安詳邃窕,姥姥亦仿佛穿越現實“音障”,觸到了帕斯卡爾說出那句名言時的輕盈矜持表情,她想蘆葦如果有眼睛,也一定是充滿陽光般的炯明睿透,那是超越了一切悲喜苦痛的崢嶸、暢爽與曠達,毫無拘束的思想火花傲岸拔萃奔放不羈,直抵生命的最深礦床,精神的光芒幻化出卓傑靈秀、善美無上、矯健曼妙的瀟揚。


  她慶幸在自己短暫的一生裏遇見了自己真正鍾愛儀敬的人,愁腸百結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地愛過了,盡管他是那樣粗魯孔武甚至於霸道,盡管起初是那樣坎坷被動,然而卻是那樣心聰貌美出類拔萃的她沒有想到自己的愛人會是一個土匪出身的人,一個忠義俠俊,然而,思前想後可以說自己還是幸運的,這當然不是無奈的安慰,而是情投意合狷介徵惠的難忘。


  無論結局怎樣,都可以說是命運福祉的呈示,白頭到老,固然很好,如果中途被迫分手了,勞燕分飛,忍看東南,但以自己所願為愛情高尚而孜孜付出,相比於包辦買賣婚姻和強取豪奪的魔掌下犧牲的可憐的姐妹們,自己真的已經很可以了,畢竟自己義無反顧地徹底愛過,雖然自己現在因著愛情在心碎垂淚,可為了愛情的結晶以及發生過兩人愛情的世界一隅之自然社會在撕肝裂肺悲痛欲絕,割舍不下。


  姥姥感覺自己神靈的本頻基律懿懿顫奏穿過田野的蒼茫饒衍,穿過平原的秀麗壯美,穿過太陽光的煥爛勃滃,圍繞著蘆葦水蕩飄揚,在孝婦河的湝湝嗚咽裏痙攣悸抖,盤旋糾結於錦秋湖澄明碧藍的上空,繾綣留戀,久久不肯離散、消隱。


  一時間千言萬語咆哮於心堂,濃縮成一句話,她多麽想喊一聲:“老梁、天賜我塵世一行最愛最親的人啊!給予我生命的父母已離我而去——隻有你和孩子,我最愛的人呀!”


  但她喊不出來了,這個心願何等強烈!天怎麽就黑了?她不想看到的,曾經曆過無數次的,可現在是真的不會明起來了,可是,一切的蒞臨她都是知道的,感謝主啊!今生開啟了自己高潔純粹、聰慧伶俐的心智。


  該睡覺了,這樣的饋贈多麽的可怕又多麽的無奈,多麽的殘酷又多麽的必然,那是誰也無法逃避的死神編製的高次方程啊,然而,要不是日本鬼子加害再苦再累的日子都是百般幸福的可承之受啊,不過,國難當頭有那麽多的同胞殞命,自己區區之亡又何值得提起?


  可是,她唯念自己畢竟太年輕了呀,她太留戀平凡而又珍貴的人生了,自己是何等的不舍的離開天賜,離不開老梁、拴寶。也許這次就是遠行的啟程了,她將在漸行漸遠的太陽光芒永遠不會照到的時空裏孤苦伶仃地沉淪下去。去到一個特殊的時空間化為自己該擔當的另一角色。然而,愛親,這個詞在她內心深處仍舊轟鳴作響,像雷雨交加,江河奔騰。


  忽然,姥姥一下子跟好了傷口一樣,臉上展開了燦爛的微笑,精神亢爽,說話的聲音也清亮底氣足了,小舅高興地跳了起來拍著巴掌說道:“俺娘好了!俺娘好了!爹,哥哥,快來扶俺娘回家走!”


  誰知興奮地瞅著姥姥的姥爺卻一下子緊縮了眉頭,臉頰微笑中帶著絕望的鐵青,他知道那是最後的可怕的回光返照,於是,他又強作歡樂輕輕抄起姥姥的上半身緊緊偎摟在他寬厚的懷裏。姥姥被姥爺親昵地貼伏著的玉容竟然飄來了一朵粉紅色的雲彩。


  就像在沙漠裏尋找地底水源的駱駝一樣,本著奇異的第六感,偱著冥冥之中的神示,姥姥自然而然就尋到了自己愛情的寄主,盡管他身份是那麽的粗糲甚至駭人,但她卻發現了他鑽石般的內心,他們竟是那樣的怦然心動琤瑽相融,完全是真善美的靈性契合與升華,也她暗自慶幸自己生命價值得到了稱心如願的體現,哦!——此生無憾啊!


  想到這裏,姥姥又積攢了一絲力氣,鳳眼微睜,柔聲細氣地望著姥爺說道:“老梁你不要過分難受,但願你革命早日成功,盡快,快,快將日本鬼子打出錦秋湖打出魯中北,打出中國去。能,能,能躺在你的懷裏離,離,離開這個世界,我……我,是多麽的幸,幸,幸……福啊!我死後也勸孩子們不要悲傷,一定要帶好他們。就把我葬在錦秋湖裏,未來躺,躺,躺在你身邊,咱們一道,一道朝朝暮暮握著水聲,摟著馨香聽著天籟聞著子孫們開心的歡笑看著紫瑩瑩的奕揚蘆花……”


  “天賜呀,天賜,賜,賜……老梁啊,老梁,梁九,梁九,好好的哥哥,讓我再叫你一聲吧,好哥哥!天賜,好孩子,我不覺淒涼,更不可憐,我所夢寐以求的,主已賜予了!至高無上的天爺爺啊,天爺爺,萬能的上帝呀,主!我怎麽就叫不出聲來了啊!”


  姥姥聽到非常遙遠的天邊,小舅發出的一聲聲慟慘的嚎叫,她想奮身躍起托上他,但身體已經僵木地一絲也動彈不得了,模糊的視覺荒野裏閃過紅彤彤的朝暾,又漫過青藍昳昳的正耀,當橘黃熔熔的夕陽輝煌一瞬之後,蒼茫的暮黑淹沒了任何靈動的發生。


  一個姿勢地仰起荔枝果肉般窈窕卓傑的凝脂臉,她的睫眉下鼓盈著奇奧精菁的最後兩汪淚水,她美麗靈善的眼睛就像泉池中的藍寶石一樣真切晶瑩,那再也難以堆起的笑容仿佛就是鳳凰山腹腔縱深玉苗成色進程中漿涎硬化、筋骨發育、血脈醞釀中遺傳密碼磁振造次出的淒厲而又偉大的胎痛……


  姥爺雙眼像凝滯著漫漶雨水、孕育著霹靂閃電的高積雲團,難受地低蹴在姥姥身旁,婆娑著用力矜持著的雙眼,強忍住泣不成聲的一陣激越翻卷的抽啜,用胸前上衣使勁捏著擦了幾下那隻沒受傷的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哆嗦著把姥姥不瞑的眼皮輕輕合上了。


  鄉親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一九四三年農曆八月十九日,一個平靜安晏蜃影飄幻的蘆葦蕩的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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