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掃盲抗戰(二)
如同蒙古族那句諺語說的:誰學會了識字和閱讀,誰就掌握了蒼天的右手。從道理上講,老少爺們也覺得不識字不好,走到哪都“短精神”,可是,兵荒馬亂的能活命就謝天謝地了,哪裏想過讀書?又有幾個讀得起書,讀得了書?
姥姥深知落後貧窮的湖區野莊漁農們老輩子嚐過了沒有文化的苦楚、危害,對於讀書識字、知識交際有著極大的渴求,平民教育之於百姓福祉何其實用重要乃爾!
於是,在街坊們望眼欲穿的期冀中,安頓好大院和作坊裏紡線織布的日常運轉後,她便把精力首先放在了教授廣大漁農讀書識字上。
姥姥隨身攜帶著一個小本本,平時很久就留心搜集編輯的有關大眾話語,那是從白話書報、舊戲劇、竹枝詞、扽腔、《三字經》、《百家姓》、告示、菜市賬簿、家庭明細賬簿等農村漁家日常生活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仔仔細細地梳理篩選出的常用文字,挑出了重複使用率最高的簡練的千把個字,匯集成通常用到的《常見字表》,點燈熬油編輯出了《漁農識字課本》。
湖區百姓的文化現狀和大夥的熱情給了姥姥盡己所能辦好識字班的崇高責任感與強大動力。然而,萬事開頭難,初衷距離結果畢竟隔著太多的環節,接受義務教育學知識長見解,這明明是件好事,嘴上說著容易,但實際業務工作開展起來並不那麽順利。
湖區第一個公益識字班就要開辦的消息傳開了,相比於過去的私塾,它毫無費用的陽光雨露直然照灑惠及於廣大草根一族,大夥自然高興得合不攏嘴,但由於長期夯就的榆木腦袋作祟和生計活路勞作頂車影響,對識字的胃口、趣味遠遠比不上看唱戲耍噱頭、鬧笑話來得興致濃,那種引吭高歌、捧腹歡暢在粗俗人眼裏更能讓每個汗毛孔都有激動情慉的釋放,無疑是件簡單慵懶省力愉快的事。
可是要識字,這往裏走,向深處鑽的安靜、寂寞、平淡,會讓人覺得疲累吃力、枯燥無味,握慣了鋤頭把子和魚叉的人一旦窩在屋裏學識字不免會感覺眼眶子疼,頭腦發脹。
姥姥他們苦口婆心踩百家門檻,磨嘴呱嗒牙地費了移山倒海之力,可開學了,去臨時學堂的寥寥無幾。各家各戶是窮的不能來,忙的來不了,不窮不忙的而因為有過節的人先入了學,便也不肯來。
因此,姥姥就不厭其煩地再次跟著錦秋獨立自由大隊和各村婦救會的幹部挨家挨戶地說服動員。要去到偏僻一些的漁屋,她就和抗日政府的掃盲人員或撐舟過蕩,欸乃生風,或騎驢趕路,得得揚蹄。
漁農們說:識字很好卻又沒啥用,學問大的人,早就跳出黑旮旯啦。漁農捕撈播種,祖祖輩輩靠天吃飯。你要告訴他,不識字就不知道啥事情,心裏一團黑,來世上不是白走一遭了?他們就反問一句:你知道世上的事情太多,不是會更難受嗎?而姥姥再跟他們講,若識了字,就會自己寫告狀的呈子了,別人要是再想欺負你就得掂量掂量了。
這一句話倒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的,算是說到他們心裏去了。鄉下強勢的欺淩弱小的已成了劣俗壞習慣,出於梁子易解不易結的老理,許多人忍氣吞聲,耽於經濟狀況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情勢,即使想辯個是非曲直,隻怕是有理卻無處說。
但如果能寫狀子,至少心理上就有了自己給自己撐腰的底氣。姥姥找到錦秋獨立自由大隊和村公所提建議,把十幾歲以上青少年集中起來成立了速成識字班。那些不能上學的成年文盲呢,年輕些的,就上夜校。有孩子的家庭主婦參加婦女識字班,由於家務纏身,經常缺課,即使來上課,也是抱著小的、領著大的,吵成一片。這樣不少小孩、婦女拍拍身上的泥土,“熱熱鬧鬧”走到了識字班。
識字班設在幾間破舊漁屋裏,高低起伏的泥土牆壁,因為日久煙熏火燎,上邊掛滿了油黑色的斑塊,各式從家裏搬來的桌椅板凳參差地擺放著。周圍樹上落下的楊柳絮、桃花瓣、合歡英子乘著蘆葦蕩裏呢喃的葦鶯銜來的浥浥清香飄進了低矮的土坯房裏,飄飄進了溶溶的課堂氣氛中……
秫秸茬子土疙瘩頭把個磕得掉了十幾塊搪瓷的舊洗臉鐵盆一敲打,“當當當”,當當當”,開始上課了。
很少結實厚重,隻潦草拚接的百姓大門扇無疑是當時臉麵最大用途最廣功不可沒,幾乎戶戶都隨手可摘的多用途板材家什了,夏天一卸當床睡,深秋醃鹹菜、刨地瓜幹可做案板剁旋,女人當貼牆糊袼褙做鞋用。姥姥就請它出山當所謂黑板給大夥出力,她用白粉筆工工整整地寫上字,就教大家一齊念,接著教拚音,再教寫法,最後講解意思。字教多了,再連綴出詞語和一句話來。
茅草屋土坯房裏傳來了讀音跟腔此起彼伏齊刷刷的效法念字聲,那稀罕的書香氣氛合著年齡差別大,但情緒一致的亢奮,將水鄉野蕩渲染得一派優雅瀏亮,羨慕得在院子裏樹上玩耍、啄食的喜鵲、麻雀和老鴉頭腦好奇地一咂一綻的,似乎受了感染、壓抑、攛掇似的,不服氣地亮起了婉轉的金嗓子來。廂房、柴棚裏正在忙著推磨碾糧米的婦女和老婆婆們,這時也禁不住停下來,伏在磨棍上,提著麵羅,心猿意馬地探出頭來打量著細聽。
姥姥二十二歲,楚腰婀娜,頭紮著盤發髻,劉海垂柳嫩絲絛飄曳,像青春蘆穗掩映著她玉潔高貴的額頭,孝婦河流水滋養得玉潔冰清的她雙目始終秋波炯明瀲灩。姥姥帶著不滿三周歲的小舅天賜堅守在漁農識字班教學第一線。
有一次,她正給學生們上課,村西麵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槍聲,她告訴大家要鎮定不慌張,指揮把各自的書藏到預先掏好的牆洞、柴禾堆裏,把課堂略作偽裝帶著學生們向村外跑去。剛顛到西碼頭,村裏槍聲胡亂響成了一片,鬼子進村掃蕩了。
姥姥帶學生撐舟鑽進蘆葦蕩裏,按著約定,又穿灣過河讓學生們逐漸聚攏到了一起,她以柴杆為筆以泥地作紙教起算術來。
由於日偽對抗日根據地實行政治、經濟封鎖,交通不便,教材印刷發行相當困難,她就把自己上學時和以後接觸到的淺顯書籍拿來,還托在張店的同學、親戚淘換和購買了部分初級識字課本,再就是根據上級發下來的少數樣本,自己組織教師抄寫、刻印,發給學生使用。
人多書少隻能兩三個人合用一本。姥姥研究用鍋煙子和蓖麻製成油墨選用抗日內容編製成“書”,發給本村及“一溜邊河崖”的抗日小學使用。課堂就移動著設在本村漁農們積極鬥爭瓜分的地主留下的公房和村裏的大敞篷裏,晚上,在南北兩座破廟裏點著昏暗的豆油燈。除少數學校有課桌凳外多數的隻能壘垛搭板。
後來,湖灣、田野裏、堤岸旁、樹林裏、青紗帳到處都成了講習所,有時,幹脆在場院裏,小黑板往樹上一掛就開課。
錦秋天主教堂更成了姥姥和識字班經常找客家的授課場所,因為那裏是上可通天的彈性機關,畢竟設施好,開明的羅伯特牧師古道熱腸提供了一切盡可能的幫助。
婦女小孩們常常以膝蓋為課桌,或自帶一個小板凳、一塊小石板、一支石筆上課。年齡大一些的學生輪流站崗放哨,一發現敵情,姥姥就當機立斷指揮學生或轉移出去或把抗日課本藏起來。擺出一副學日偽教材的樣子迷惑敵人。
青壯年男女有強烈的求知欲,但有的因受封建家庭束縛,又存有畏抵思想,憂心忡忡,起初不願公開參加活動,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姥姥的努力發動,特別是她深入淺出寓教於樂的興趣教學,很快贏得了學生們的一致好評,極大地吸引了大家前來盯班聽課學習,這樣既普及了文化知識,又促進了抗日宣傳。
姥姥還讓她教的速成班學生當小先生,包幹到大人教識字,送知識送到了天井裏、鍋灶邊、炕頭上。先學親人的姓名,再學縣、鎮、村地名,急用先學,立竿見影。
天賜就包了兩個人,一個是村長的老婆,她很聰明,又多少有點基礎,學得很主動,提高很快。另一個是街坊秋聲嬸,四十多歲,有兩三個孩子,天賜放了學就到她家去,一邊做功課,一邊幫忙看孩子,插空教寫字。光她的名字,就不知教了多少日子。那時沒有筆和紙,用石筆和石板,有時也用樹枝在地上劃,做飯時,就用燒火棍在地上寫。有的婦女因為在灶下忙,邊燒火邊練字,結果把飯都燒糊了。
破天荒的良善氛圍蓬勃向上,湖鄉人不分性別老幼濟濟一堂識字念書。這福音藉著洋洋南風,一直傳播到很遠的地方。錦秋湖的水窪子裏,那黃蓬蓬的雪瑩蘆花隨著朗朗讀書聲,撲簌簌地奕揚起來。
幾個月下來,識字教學工作很有成效。村裏有一半的人開始識字了,這是多麽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寒來暑往,在平民識字學校裏,大家認識了一千多個字,會寫信了,會記賬了,辦理一身一家的事情比以前方便多了。她又進而鼓動和勉勵學員在村裏做一個好漁農,在家裏做一個好兒子、好女兒,長大了做一個好丈夫、好妻子、好父母。要在把一身一家的事情料理妥當以後,留一點兒工夫,打聽縣省和國家大事,了解世界各地的發生的新聞事件。
為了更快地掃除文盲,使漁農抒發想法,喚起漁農對於國家民族的責任,養成大家讀書看報的能力和習慣,和給予農民練習寫作的機會,錦秋獨立自由大隊戴教導員和皇甫先生聽說姥姥的苦心後很受感動,他們有空就來姥姥家裏幫助講課輔導看作業,還帶來了以大宗博興壓根見不到的文藝科學書刊。大夥齊動手開始摸索著將創辦不久,帶著荷花氣息的《錦秋漁農識字》不定期地以活頁分發下去。
她提倡使用大眾語言寫身邊事,力爭人人看得懂,其全部花銷來源於家裏的日常積蓄,免費贈送給田邊地頭蓬蓽閭裏的識字漁農閱讀。每一期八開一張兩版。第一版由教師同仁撰寫,主要內容包括一星期的重要安排,配合抗日武裝力量開展的婦女紡織運動進程的機具製作、技術培訓常識、要點和各種文藝作品,字句講求文法,一律采取注音,便於漁農們掌握。第二版突出可讀趣味性,以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吸引大家。活頁鼓勵和采用漁農投稿,規定放寬到可以使用同音,括號裏注明,還可以使用假借、注音符號。
其中有這麽一篇,說的是某年五月的一天,幾個老太太在掰花生種。有個老太太開始講故事說:古時候有個老婆子上娘家,走到半道碰上一個老虎。老虎要吃了她和她的兒子,她就說我趕回家拿油炸餜子給你吃吧。她走回娘家,與哥哥說了。哥哥有學問,說送她回去,走到半道裏,老虎見他肚子裏墨水多,害怕遭算計,連油炸餜子也不敢吃了,早就嚇跑了。那來稿帶著農民鮮活日常生活痕跡令人捧腹。其中還有許多注音和別字的,盡管檔次低,卻逐漸培養起了農民寫出文字,激發起了表達和看報的欲望,更加關心抗日救亡運動。
日子就這樣忙碌而充實地過著。
那時,北海軍分區規定抗日教員的薪金以小米為標準一般每人每月二十斤。燒柴以木為標準每頓飯也以斤計算。每月由上級統發教育糧票到教師手中,教師持票到村公所從教育公糧中開支。起初教師和脫產幹部一樣享受代耕,由村公所派人幫助耕種土地,後來就取消了。而姥姥全都義務任教不要任何報酬。很多外村教師都是自己起夥做飯,有的拖家帶口吃住在學校。見他們生活不方便,姥姥就把鄉親們送給她的蔬菜、柴禾贈與生活困難的外地教師。
姥姥拍了拍手上的粉筆沫灰,緩緩地站起來,在灣陂碼頭踱步。她已經忙碌了一天,錦秋湖平原的蕙風甜絲絲的,空曠的天際正由湛藍轉為灰暗,而夕陽卻在西水蕩上空熊熊燃燒,呈現著它最為壯麗絢爛的輝煌。月華星輝照灑在蘆葦蕩和楊柳榆槐樹葉子上,葳蕤的蘆葦蕩裏漂亮靈巧的鳥兒蹦蹦跳跳著。遠遠的一些錯落散布的村莊,在綠樹掩映中,是那樣安謐。遼闊的蒼茫大野裏,鳥歌蛙鳴,漁舟唱晚,鵝鴨歡嬉,車把式打著響鞭,羊群歡快地跑著……這一切讓姥姥平添了一種自然靚麗的湖野浪漫情懷。
“錦秋湖上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妙啊。這裏勤勞智慧的人們,不該過得那麽苦啊!”她在心裏這麽琢磨著,幾年的湖區生活使她漸次對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父老鄉親產生了隱約的好感和濃重的人情依戀。
姥姥點燈熬油開夜車,冥思苦索,反複琢磨。她覺得無論治貧治弱治愚,漁農識字教育都是首當其衝。
一個半月前,姥姥通過羅伯特牧師在上海的關係,與美國天主教會青年聯合會和旅歐華僑總會取得了聯係,募捐籌集到了一筆錢款,她打算以天主教堂和識字班為基礎,在抗日武裝力量的幫助下,進一步擴大開發漁農腦礦的“錦秋湖漁農文化教育示範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