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掃盲抗戰(一)
姥姥巡回教書也有近半年了,當起了“帶孩子老師”,星期天她還和漁農們一起下地幹活,忙得不亦樂乎。姥姥待人熱情,開朗大方,閑下來常去幾個村的學生家闖門子拉家常,很快就和湖濱鄉親們都混熟了。
她頭半晌教孩子們念書,下半晌孩子們自習的一堂課,就教營生空裏來跟著她認字的身帶荷香湖腥味兒的漁姑們。後來捋劃起那段“不可思議”的歲月,整整兩年時間七百多個夜晚,隻要是安排了課程,心力交瘁的姥姥從未間斷過一次。雖然沒有拿過一分錢的報酬,可是,她為“一溜邊河崖”二百六十多名家庭婦女和青壯年、少幼兒摘掉了文盲的帽子。
鄉下漁農巴結日子為主,特別是農忙時節,常出現家長跑到課堂上把孩子硬拽回家放牛拾柴的情景。為了把輟學的孩子拉回課堂,姥姥放學後或周末、假期,常常約了女同伴撐舟過河下坡越嶺到“一溜邊河崖”漁村家訪。各漁台、水莊之間來回要撐舟走大半天,每到一處,她就先找村幹部商量,給群眾開會,與家長談心,為孩子補課。
有一次,她家訪回來天黑了,在深湖野蕩裏迷了路,害怕野獸歹人,不敢停坐,一任小船在灣河裏迷迷糊糊地轉悠闖蕩,像進入了魔鬼城一樣令她毛骨悚人,頭發倒立,渾身起雞皮疙瘩,她想起了自己的閨中密友董夫人,更記起了董夫人的丈夫曹參謀長慷慨為國捐軀的壯烈事跡,渾身慢慢增添了巨大膽識和勇氣,直到姥爺派的王鯉、刺泥鰍他們星夜呼喊著尋了大半天,才找到她,接上回了家。
在王鯉和她苦口婆心的勸說下,許多農忙季節流失的學生回到課堂裏,長期輟學的孩子重返“校園”。姥姥既是老師,又當家長。除了上課,她還要為住校的學生煮飯、理發、進湖打柴……她還幫年幼的學生到三裏地以外的井台子上洗衣服。
溫文爾雅的姥姥常說:“教書育人是良心活。和種莊稼不一樣,莊稼沒種好,隻耽誤一季收成;學問教不好,那可影響了孩子的一生啊!”
多年來,她負責教授的科目,無論是平均分、及格率還是高分人數,在全博興縣各區村校總是名列前茅,還吸引了環湖桓台、高苑等縣的學生前來讀書。艱苦的執教生涯磨礪著她的青春膂力,為讓一所教學環境、設備、師資、生源、質量、管理都差,被當地漁農們稱為“六心慌”缺胳膊少腿麵黃肌瘦的草芥學校脫胎換骨,變成湖區百姓心目中的佼佼者,作為“孩子王”的姥姥不辭辛勞風裏來雨裏去默默奉獻著。
春上,姥姥就和安碌碡、王鯉、萍子等一道到處動員婦女進識字班,她不厭其煩地給姐妹們講不識字就不懂大道理,宣傳全民抗戰人人有責,鬼子不除絕沒有安生日子。
可她們就像一群湖野水蕩裏呱呱叫,撲棱棱跳,遙處裏跑著洑著覓食嬉戲,爭風氣瞎胡鬧,散漫慣了的鴨子,還得沉著氣馴化、引導、調教,幹著急沒用,真費心勞神啊,看來“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的說法還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初衷不泯,意力當強,貴在鼓勁,知難猶持,不可半途而廢,唯有矢誌前行。來到柳童村就像戳進了“親戚窩子”,東家西戶地先串串門,新舊話題家長裏短的告白搭訕半天,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喚著,中午去哪裏吃飯,姥姥就為了難,因為一進村就都說下了,叫著上他們家,甚至中間還又讓孩子來提醒。
無奈姥姥隻有誰家都不去打擾,轉了幾戶業務,即徑直奔村長家找張大嫂“辦公”,然後,趁著四晌午快到就先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了。
村長嫂子給姥姥掏心窩子裏話說:“俺個婦道人家成天圍著鍋台角子轉,拉孩子下坡沒得出息,你知道俺鬥大的字識不了一升,說實在的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你別隔著門縫瞅鏡子自己瞧不起自己。嫂子娘家家境好,早年上過私塾,在咱這荒野水莊也算是喝過墨水的,再說好歹你也是二當家的,老二實際上就是一把手啊。”
“粗魯人”安碌碡話一出口,自覺失言,而見幾個爺們砸杏核般的眯眼一嘿嘿對視,不禁更不好意思起來。(要知道那“一溜邊河崖”市井稱呼中的“老二”可指的是男人的“老根子”呀!)
張大嫂盡管頭發長但人卻經由過大世麵似的曆練得厚道皮實,對於大男人們頭上一句腚上一句,沒深沒淺的瞎扯淡、胡鬧騰早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她莞爾一笑羞赧發樂,小臉一紅一白的,雖然無形中遭遇了出發點毫無惡意的尷尬,可也從中不難看得出錦秋獨立自由大隊那幫凝聚了“一溜邊河崖”不說是個個叱吒風雲,也絕對人人有兩把刷子的熱血性情本事大男兒團隊,並不小瞧自己,並且還首肯抬愛有加。
於是,顏麵上一小抹粉潮褪去,心裏不免挺滋潤的,就大大方方地衝著他們幾個來人說道:“二當家的又咋了?大當家的,就是你這村長又有啥?咱打小鬼子的隊伍講大了都是抗日救國,往小處說還不是為了街坊大夥子嗎?千棒子打鼓一錘子定音,還不都得聽上級的是不是啊?”
正說得透徹著,張大嫂喂養的一條大黃狗跑了過來圍著她轉悠親近依偎開了,還像唱歌似的抑揚叫了幾下。安碌碡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大嘴一張又鬧開了:“嫂子啊,這‘女不養狗,男不喂貓’你不知道?大夥瞧啊,人家的狗就是通人性,也咬得怪好聽呢跟唱戲似的。”
“去你的,沒大沒小的!你當我不明白你那長到肋茬骨尖上的心眼子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俺的狗一叫可比你拉得更順耳多了!”
“哈哈哈,想琢磨內行人真不容易。咿呀!有書底子和俺這大老粗就是不一樣啊!你們聽嫂子拉的真在行,有的爺們也自愧不如了呀!”安碌碡一試村長媳婦還有些道業,遂發自內心地諞起村長內當家來。
“咱蓮花街要是多出幾個嫂子這樣的好手,啥都好辦了。”姥姥又在一旁打圓場說。
“俺這不也是讓你們逼迫,話趕話趕得嗎?說到底俺還得聽你們‘上頭’(湖區大眾話,嫩發音。指的是上級)的。”
安碌碡接過話茬說:“很偉大吧?可咱不認識他,蔣中正雖是總裁可殺了那麽多工農窮苦子弟,又讓張學良一槍不發,放任日本人占領了東北、打進關內,老子闖關東時在大興安嶺還看上了塊人參山嘎達子寶地呢,現在鬼子盤踞著兵荒馬亂的也去不了了,狗日的小日本操他八,八……十一輩子祖宗的,讓老子忙著救亡連生意也沒法做了,這亂世道!在咱錦秋湖上殺鬼子就聽梁司令的!”
“老安不是惦著那人參,大概還忘不了那雪白如玉個高人俊的白俄羅斯大鳳仙了吧?”
“去你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還護呢,咱整天刀頭舔血,該愛就愛,該恨就恨吧,也免得留下遺憾!”
一席話點到了安碌碡的愁結上,於是,他更加痛悔不該當年沒答應娜塔莎跟著來山東老家。
“聽說咱梁司令的隊伍裏不是也來了一個國立清華大學的女狀元嗎?”
“是啊,戴鳳蘭,戴大教導員!人家可是山西大戶人家的公主,品味高得很,了不得!放著自己錦繡前程和享清福的機會不去,來到咱窮鄉僻壤抗日救亡,實在佩服!人家人也長得標致,英俊颯爽,和三愣大隊長對著象呢。想想人家戴教導員再看看咱,慚愧不?掃盲學文化抗日都不在話下!”
那掃盲學文化,本來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但落後的湖區還得跑斷腿上門動員,雖說是好事多磨,可也真夠個好人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