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奇生(十一)
姥爺禁不住打了個愣怔,感覺脊背骨有點涼嗖氣,頭低了下去。他兩眼流露出快要汪起眼淚的潮濕,幻出水晶質的明澈,虔誠深沉地淺聲念道:“以馬內利神與同在,阿門!上帝會保佑我們的,梁家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媳婦孩子一定會沒事的。”
看到姥爺虔誠癡望的模樣,老娘婆輕歎一聲,又轉過身來大喝:“用力!快用力!”
胎兒在梅玉蓮的腹中都是蜷縮成一團的,她知道如果頭部先分娩出來,因為嬰兒的時候頭圍是大於胸圍的,頭先分娩身子也會跟著順產而出。但如果胎位不正的話,可能會是臀部先出、雙腳先出或者是單腳先出,這些分娩鄉下人都叫站生,尤其後者是最危險的,如果遇上那些沒有經驗的接生婆,不但孩子的命保不住,大人的命也很難說。在過去醫療條件異常艱苦的年代,不知有多少的產婦和嬰兒死於難產,真是?摟著閻王腿闖命過關啊!
額頭布滿細密汗珠的中年老娘婆,一邊用手輕輕揉壓著躺在炕上的姥姥下腹,一邊柔聲細氣地安慰著她。
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讓她好幾次差點暈過去。梅玉蓮在一遍遍大聲地哎哼、翻滾,那聲音梗著特殊的頻率和質地在寂靜的深湖大野裏傳得很遠很遠。
頭顱低垂閉目祈禱的姥爺伸出布滿老繭的寬厚大手緊緊攥著姥姥熱汗淋淋的細膩小手,特殊的關愛給了她無窮的力量。
老娘婆突然神色緊張起來,她漲悶發紅的臉上為涔涔迷蒙的汗津所蒸騰的雙眼看到的不是盼望欲穿的嬰兒的頭,而是一隻腳。“胎兒移位了,看來有點難產啊!”這一念頭閃過久經產場的她的腦海。
梅玉蓮在床上亂扳動,嘴裏不停地喘著粗氣。兩條大腿張開,下身赤裸裸的,流著血水。老娘婆時不時的看看姥姥的大腿,然後隻管埋頭認真地助產著。
那幾件可憐的簡單用具冷冰冰地擺在麵前:一條毛巾、一把剪刀、一個洗臉盆。白毛巾陳舊得變了灰,猛一瞧好像幾年裏都沒有換過似的,然而,卻洗得非常幹淨,任憑你在水裏再漂洗都不會再下來汙色。
接生的主要家什都在這裏了,剪刀是農村家裏平常用的裁剪剪刀,黑亮黑亮的。一般用開水煮燙、用酒泡一下或者在蠟燭上燒一燒就算消毒了。那年月人們認為臍帶鉸長了孩子尿泡大,臍帶都留半尺來長,用做活的棉線把臍帶綁住,再用棉布把孩子的腰裹起來,七八天後臍帶就自行脫落了。當然,碎花褂子老娘婆也是這樣給天賜舅拾掇好的。
迎著初仲夏下午燦爛的陽光,老娘婆剛趕到鷓鴣沙洲漁屋時,姥姥正躺在炕上噯哼,肚子挺得老高老高的。一直支楞著的戴鳳蘭除了帶來了一應俱全的常規藥具外,隔行如隔山,她學的是護理,對於實踐出真知的玄秘的婦產科也是從未接觸,一籌莫展。然而,最基本的她卻很明白,因而老娘婆張口就急辣辣地訓斥上了姥爺道:“咋就不知道生火烘烘炕?”末了,放平和了點,嘟囔著抱怨姥爺道:“大手大腳的男人啊!”
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作為錦秋湖區有名的老娘婆,碎花褂子鎮定自若,有模有樣地檢查了胎位,俯下身子,耳朵貼到姥姥肚皮上聽了胎心音,消好毒,又拿出接生包裏的墊布,幫產婦墊好,就坐到了炕沿上,單等她再次發作了。
她對我姥爺一翹食指冷靜地說:“你先出去熬點小米粥吧!”回頭用柔和的聲音和姥姥寬解地拉著家常,借此嗬護安慰溫暖著初次臨產的姥姥。
時間一點點過去,梅玉蓮的陣痛越來越密,豆大的汗珠沿著她的臉流到枕頭上。姥姥痛苦地喊叫,兩隻手無措亂抓,在呻吟、在掙紮,汗也刷刷地流了下來。墊的被褥都蹬得亂七八糟的了。老娘婆一邊穩住產婦,一邊輕壓著產婦的肚子,大聲地叫著“用力,用力!快要出來了!”一會兒,嬰兒的頭發露出來了,按照以前的經驗,嬰兒的頭就應該接著從產門中滑出來,可它始終不肯出現。
姥爺忐忑不安地站在月下來回徘徊,屋外滿天繁星眨著眼睛在遙遠的天幕上閃爍,玉光鎏銀的水麵蘆葦蕩裏透明嵐煙浮遊,樹冠間微波喋喋夜鳥扇翅,仰望北鬥大象灼灼如圖騰崇高。
他不禁憑生出一邊倒的虔誠心來,就此俯屈跪倒,紅狐拜月,雙膝鐵向,一明夙願得賞宏圖大誌變現。姥爺頭顱在星輝中朦朧地顫抖著,小舅降生後的第二天姥姥驚奇地留意到,姥爺倔強的頭發突然花白了幾綹子。
“一溜邊河崖”漁村裏一直有一種習俗,當產婦正在分娩時,小孩若遲遲不肯落地,接生婆就要讓主家打開所有箱子,把帶蓋的家具一律統統揭開,並打開所有的門窗和家具的抽屜,讓所有有門的擺設物件全部敞開。以前,接生婆還要唱催生歌:“大櫃小箱開了口,娃子才敢往外走。”後來,接生歌漸漸不唱了。而焦躁不安急頭賴臉的姥爺此刻早就迷迷幻幻地打開了所有的門窗。
在天井裏轉悠的安碌碡想起了自己前去接老娘婆時,在她家房子裏屋的西北角上,供奉著一尊尺許高的白瓷觀音坐像,說也奇怪,那透窗而來的月光並照不到她的身上,屋裏也沒有其他的光源,可是她一進去整體就散發著柔和的清光,甚至五官、衣褶、手裏托著的淨瓶都清晰可見,一眼看上就能感受到菩薩眉眼間蘊藏著的那種頤善莊雅無盡的慈悲。
他看到老娘婆站到觀音麵前,手擎剛剛點燃的香燭,先躬身施禮拜了一拜,又心裏默祝了一會兒,指間突然亮起了一個紅點,寶石夜明珠一樣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穩穩地落到觀音麵前停止不動了,空氣裏卻有點淡淡的檀香味散了開來。老娘婆生好香後,順勢在觀音托著淨瓶的手裏一抹,那個小巧玲瓏剝皮荔枝般大小的白瓷淨瓶竟被她用兩指拈了下來,放至自己的腰間,透露著一種鬼使神差的超級炫煥法力。
“端一盆熱水來!”台子四周圍著大水,家裏有些陰冷,鎮得慌。現在,萬物蔥蘢,生命朝氣蓬勃,盛夏出生的孩子他們的命運很好很旺祥,陽光雨露,暖風彩霞,大自然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好好好!”姥爺依照老娘婆的最高指示,陀螺般的轉著。
“輕一點啊!不要帶起風來。”老娘婆不知咋切換到了文質彬彬的一麵,也難怪她從小家境殷實,是“一溜邊河崖”上極少念過洋學堂的婦女之一,她的聲音像“吱吱”冒著油脂“劈啪”爆裂燃燒的老柳墩頭柈子,在暗夜的火塘裏熊熊燃燒,放射出美麗溫馨的吉祥光芒,映照得姥爺心裏紅彤彤樂滋滋暖融融的。
姥姥嘴裏不停地一陣陣唏噓著粗哧喘氣,想在炕上亂扳動上身,被老娘婆使勁用手扶著製止了,她兩條大腿張開,老娘婆不時斜眼憐惜地看一下久久支楞著,變得疲累不堪的姥姥的臉頰,她像沉下水去摸蛤喇一樣,頭歪在水皮上,嘴唇貼了水線緊抿著,雙手摸摸索索地伸進稀泥裏拂捏蹭觸,跟著感覺使巧勁,並讓姥姥配合著身姿,暗自用柔力,輕輕捋劃、順滑、矯正著胎位。
“來!”老娘婆拉著姥姥的一隻手,又讓戴鳳蘭拉姥姥的另一隻手,兩人幫助姥姥使勻挺了勁。老娘婆一邊忙活一邊叮囑著指揮姥姥:“注意呼氣,然後鼓足氣往外送,像推風箱杆子似的,趕起點子來,知道嗎?生孩子,嘹嘹亮亮,就像打仗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時間一久,疲遝了,那就不好辦了。”
姥姥疼得性脾脆弱率直,糊迷了心竅,昏脹了頭,心境消枉漫漶,情緒像受驚的小牛四下裏懵莽狂撞,思想混糊失常亂糟糟,語言隨心所欲,急水濺流,任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虛弱地扯著斜嘶啞嗓門,聲音咿呀不清地喊罵著姥爺:“老九,你,你,你個砍腦袋的龜孫子,把老娘俺害,害,害,害慘了呀!你,你……你個狼心狗肺的,耩上地就甩手掌櫃不管了?可疼死我了!讓俺腆著個大肚子都看到了,羞死俺了!你倒好,整天在外頭胡狼躥著瘋,你以為俺不知道呀?你在外麵還有幾個小娘?”
姥爺臉色愁悸地任由她數落,他隻有一個心願:隻要母子平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