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奇生(十)
碎花褂子老娘婆一陣少見的麇覷、錯愕,繼而一派欽服、景慕和讚許,她愛心拳拳鴻碩,善良錚錚駘蕩,美願殷殷滂沱,情真意切,為達到看來就要實現了的宏偉目標,處心積慮,塗鴉自我,假戲真做,侜張為幻,將紅臉唱成黑臉。
現在,她一把推開姥爺,其實,剛才手裏早就放輕了,基本沒用多大勁,他和姥爺兩束眼光傳道著彼此幾乎心照不宣相通溶相力任的玄秘信息。而姥爺也配合的可以。兩人瞅著被迫努力做功的姥姥的可憐樣子,心隨其身移,情依其累動,天衣無縫地編導、表演著一幕救死扶傷的苦肉計。
眼下,挖空心思勞神誤解、費力討好的劇目已經結束,看來效果不錯。是出來收場謝幕的時候了。老娘婆望著姥姥疲乏地坐到火炕上,依然一副耿耿於懷,孤注一擲,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猛地收起連她自己都倍感角色鷙恐猙獰、錯位厭倦不已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情節,將尖刀往地上“當啷”一撇,溫柔和煦地走近姥姥,伸出雙手撫著她的肩膀頭,“咯咯咯”高笑幾聲。
然後,幾乎是湊上去親親地貼著姥姥的額頭語重心長地抖出了謎底:“大妹子,還生氣呢,別誤會!我是醫生,專伺候你這樣的問題產婦的老娘婆,這一帶大夥子都認識我。大哥,你也別愣著了,快找來刀剪淨布,沸水煮透,我這就給大嫂接生!”
處變不驚,憂心忡忡適得其所,姥爺簡直激動地話都不會說了,盡管眼前的一幕他早就發覺是穿碎花褂子的老娘婆故意推出的,並且,他也是主動積極加以配合了的,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他設身處地假沉於文弱被動的女性世界裏,以一個女人的犯難的突破來推想這處折子戲的創作表演,卻膺服之至地欽佩於其堪稱完美特別是效率極佳的善念懿舉,潛意識裏他仍舊固執、感恩地認為冥冥之中那是神性地仙女下凡,前來搭救陷入患難的他們。
無疑地,那是大愛無疆功德無量的劫持與救贖。
她偶爾用嗔怒的眼光斜掃一下姥爺,可推聾裝瞎的姥爺卻一副害怕懨懨地木然盯著地麵上的幹密泥疙瘩發呆,像一隻拔掉了滿嘴獠牙齧齒解除了武裝的猛虎陡然可憐兮兮地變成了溫柔馴良的病貓毫無反抗之力,俯首領受了的飛來的橫行任務,終於在碎花褂子的淩厲跋扈的淫威下姍姍完成了。
性格剛強口石牙硬的姥姥卻體力嚴重透支,疲乏交加地敗下陣來。絕望中她看到有一隻黑膏藥一樣踞到蚊帳圍子上的蝙蝠無聲地顫動著皮膜般柔韌的肉翅,穿過梁頭輕盈地來回飛舞著,經年煙熏汽繚變得油亮黃褐的屋頂玉簾豎琴似的葦箔歌本上,簡譜哼唱出了一幅幅如同昨夜夢景一個模子拓出的紫紅地瓜、金橙南瓜疊替閃幻而成的生男孩和貴人相助的卦象,“感謝主保佑!”她在心裏說,好在沒有夢見鮮卉和棉花。
幾隻蜜蜂高速閃動著眼神般的翅子“啪啪”地掃動了窗格間還未撕去的茅頭紙,蘆葦蕩裏傳來迎風晃動葉棵推搡仿佛輕吟淺拂的小夜曲般的逸逸串音。
姥姥的大腦中依稀電燈泡似的“啪嗒”一亮,倏忽閃耀出那難忘的一幕幕:她出嫁過門時的曆險;被狠心婆婆勾結土頑拐賣以及被姥爺搭救;第一次向姥爺獻出少女的初貞;和羅伯特牧師在天主教堂相識……
正常的裏程碑似的興奮樹關節疙瘩的回顧讓被難受頑固統治著的心虛,因著精力分散而獲得了片刻的減緩甚至治療。
卻使姥姥感到擔憂害怕,因為喝過墨水的她聽說人到快要不行了的時候才倒轉影片一樣回溯自己的成長經曆所見所聞,不過,接著她斷然否定了自己的猜忌,因為直覺告訴她自己的使命遠未完成,就連小鬼也懶得去折一棵毫無紫紅意思絕對不甜甚至有些苦澀滋味的玉米秫秸的,一向淑雅伶俐的她從自己的經曆中揣悟結晶出每逢大事總有靈感提前暉沐於心的。
然而,此時生的折磨一刻也不曾草率地忽略了她,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糾扯像要把她的心肝肺都摘去,新一輪的噬咬又降臨了,她默默地噓禱著:“萬能的天主啊,聖母呀,快灑下你們手中吉祥的甘霖拯救俺吧!”
梅玉蓮感到腹中一陣摸爬滾打舞拳飛腳,劇烈的痛楚抽筋般顫動,每一個毛孔裏都冒出數滴汗水,有的高挑上毛尖,有的匯集著津津浸流,滲散出著女人酮體生機勃發的特殊芳香腥甜氣息。“放鬆!用力!再用力!”老娘婆一旁著急搓著雙手道。姥姥頭發已經濕漉成了幾絡,就連身上苫著的藍布汗榻兒與身體接觸部分已被汗水打透了,她閉著眼睛,五官扭曲地皺到一起,嘴裏發出一聲聲難捱的呻吟。
姥姥的喊聲飛出窗欞,情遏矞雲翔龍澤馬阜,與滿窪清脆逍遙啁啾,抑揚頓挫婉轉啼唱的鳥叫交織在一起,與大湖裏碧波蕩漾的鋼琴秋水協奏成一支交響曲,與天籟的綸語梵音般的倜儻爛漫,花草的符瑞馝馞煌煌媾和氤氳,與正氣昂揚的俚俗民風,與風雲際會的時光情緒擰起一股繩,宛若一道香息翠暉優雅慈祥又崢嶸栗烈地飄進那個身材高大搖晃著歐羅巴魁梧白皙不變而腸胃幾乎博興西南鄉“北國江南”化了的波茨坦牧師羅伯特的耳朵裏……
落後的鄉下物質條件還是簡陋清貧的,幾乎家家戶戶都不例外,一爿大炕、一張三抽桌、一對頂木箱就是這個房間所有的家當了,除去外開的屋門外連一個象樣的房間門都沒有,隻是掛了一個看不出顏色的深色擋布。門簾一掀動,戴鳳蘭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把熱水放在桌子上,拿起旁邊的一塊毛巾先給老娘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又轉過身去給產婦梅玉蓮的擦拭,邊問道:“他姥姥啊,還要多久才能生出來呀?”
“他大爺,孩子是站生呢!”老娘婆把嘴湊到姥爺耳邊輕聲說道,“你心裏可要有個準備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