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奇生(九)
我姥姥猶豫不決,唯唯諾諾的,眼睛緊盯著老娘婆的眸子,掃來掃去,希望從中讀出什麽,慢吞吞不曾立即下手。
老娘婆臉色更一陰沉威脅道:“撿不撿?不撿我就開宰啦!”她橫眉立目,話出口如鋼豆落進銅盆裏,嘎崩利落脆,冷颼颼的銀戾鋒芒離姥爺鼓鼓躍動的頸動脈隻有不到一扁指遠了。
小巴掌匕首冰清凜寒的幽刃在燭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射著光芒,一向精明聰慧的姥姥由於大孕在身,懶賴難生,身體臃腫疲遝智力紛散下降,加上女子普遍害怕的刀光劍影大難壓境,虛枉飄忽的神經就脫離了正常的理性氛圍變得迥異起來。
她眼前一陣模模糊糊一陣擴張縮小一陣頻振哆嗦一陣輕飄跳搖一陣綠瑩瑩一陣紅彤彤,無數的基準圖像氣球般悠悠歪歪,漸次組合成了無數窘迫、冷峻、恐怖的景象,忽然她依稀看到了呲呲飛濺的腥渥血柱,和姥爺歪倒一旁的頭顱,沉淪的身體……
對於這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襲擊,姥爺和姥姥都感覺似墮驚險神話之中,要不是姥爺見多識廣,心裏並不怎麽害怕,一般人可真受不了。
同時,他潛意識裏很覺得老娘婆大有逢場作戲三昧俱在的用心,於是,就想成全她的“美意”,順眼搭語,隨行附和,因為他似乎覺得她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本色業務拓展需要,而此番良苦用心,全部的益處都指向了姥姥她和他們兩口子自己以及即將出生的娃娃。
可是,姥姥卻被唬住了,差不多險些丟了魂魄,為搭救“危在旦夕”的姥爺的性命,她像聽話的乖孩子似的地彎下身子,一個個撿拾,捏起一個即認真聽話地走過去送到方桌上的瓷碗裏。
姥姥就那樣不緊不慢地入了戲,走來走去,彎腰抬身,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見清澈透明的羊水開始從腿間流下來。
姥爺自然更加堅信和驗證了自己的綽約猜疑,他索性溫柔地繼續為虎作倀起來,漸漸寬心馳神興高采烈起來,咧著嘴炯炯地逼著女人,胸腔間出氣如釋重負的粗闊慨歎,整個人放鬆輕悠起來。
女人知道自己的表演逃不過姥爺的江湖道業,睊睊而對一直默默審視又積極配合,可以說是臨時契合成拍共同造勢的姥爺會心地嫣然一笑,半個腮花紅月圓,接著,又愈發當著姥姥的麵,虛擬地保持著對姥爺的高壓威懾恐嚇打擊態勢,她吼著砂紙打磨烏盆子的消極沉悶嘶啞聲低沉地對姥爺說:“別動!”
而回頭立馬間,烏雲密布驟雨咆哮,她杏眼三角化地厲聲責吆著姥姥道:“豬玀,再慢我就開殺了,快撿呐!”
姥姥一遍遍彎腰直身地來回於高低不平的埵圪墶屋大床子和方桌麵之間,撿了不到一半就渾身難挨地做不下去了,她略停一下,微彎著身子站在那裏,抬起右手輕捶著兩個腰眼,又堅持著往前蹣跚著一點點挪動腳步。
她頭暈目眩,氣喘噓噓,感覺腿上的身子像灌了鉛似的不是自己的,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流下來,費了那麽大的力氣就是帶不動,每往前邁一步好似雨天從深陷進的大黃淤泥地裏往外拔腿腳。她晃蕩著身子禁不住伸手去扶板凳和屋牆,“砍了你的爪子!”炕沿上發出那個女人急辣辣踩了狗尾巴似的火爆怒斥。
姥姥隻好撩了下自己那亂糟糟散垂下的長發,咬著牙劃到耳朵後麵,一陣潮汐般的哄漲從肩膀順著脖頸直湧上來,她一下子感覺頭大腦熱,涔汗顫動著冒了一層層,慢慢匯集著,從柔軟細長早溻透成了綹子的毛發梢滴落下來,淚水咕突突噙滿了整個眼眶,委屈、難堪與矜持、尊嚴激烈地交鋒著,嗞溜溜打著轉花,姥姥狠狠哽了幾吭鼻息,胸膛裏抑製著鼓脹的情慉,咆哮的奔灑終於被她咽了回去,沒能失去控製。
因為,她知道此刻越是這個女人頻頻發難,自己越要比平常表現得堅強數倍,不能給自己丟臉,更不能給自己心愛的人丟臉,盡管自己無奈地受製於她,但彤亮的人格、頑強的意誌力卻照樣巍峨峻峭,半點不受她的淫威左右屈服。
而且,可以完全靠了剛健的執拗、巨大的努力以她想象不到的光彩戰勝她,讓她一敗塗地不得不敬畏於自己非凡的心裏修養、心理素質和並非大小姐奶油味的處世品檔。這樣一邊放開了心思想著,一邊機械地來來去去如兒時做遊戲一般,無所顧忌地拚著心力體力艱難而又輕鬆地撿拾著。
最後,她把兩個知了猴使勁拍到了方桌中心,“咚”地一聲震得碗跳了幾下,平靜而又憤怒地罵了一句:“惡妖婆,蘇妲己!還有啥毒管跟老娘使出來吧,老娘我不怕你!”
沉默,短暫的沉默,切切芊芊,如履薄冰,窕茫凜栗的龐大空曠,危機四伏的空氣凝滯,黑雲壓城,颶風驟雨到來前不可蠡測的恓惶。急轉直下,短兵相接,鼻子碰鼻子,腮蹭腮,四目撲瞪,麵麵相對,不可回避的橫衝直撞,危險耶?焦急耶?難控耶?怒火躁爆,不計後果?空氣像凍結了似的,三個人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