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奇生(四)
充其量那不過是姥爺這個老江湖故弄玄虛恐嚇姥姥的,可不成想,竟然非常奏效,直唬得姥姥沒人聲地尖叫道:“啊……啊!……齁,齁那過價……俺,俺聽你的,俺吃!”
姥姥說著強打著精神,雙臂用力撐身坐起來。姥爺孩子似的跑出去索性將鐵鍋子從草基爐子上端了起來,又巔著進屋,“咣咚”一聲連黑灰帶火星子地坐到了炕角上,兩人一盤腿,也不用勺子筷子了,他伸出筋骨硬實的大手來了個老鷹啄食,揮動兩雙半叼抓起幾塊大肉,一邊湊上嘴巴噝噝吹著涼氣降溫,一邊麻麻利利地撕扯成小丁絲,往姥姥嘴裏塞著。
姥姥奮力咀嚼起來,而姥爺一見姥姥終於初步有了吃相,真是福從天降一般,欽喜萬分,歡欣鼓舞,竟一咕嚕填鴨般抵得姥姥嘴裏繁不開沫了,連忙鼓嘟著被姥爺給弄得油脂麻花的嘴巴擺手叫停,而淚水已先自在她漲紅的白腮上恣肆盡情一塌糊塗地流淌著。
“先(旱火)烤旺了,再(洪水)咣當了。”旱魔發威過後大澇跟腳過來像是排好了隊似的,怕啥可就來啥,麻杆子滂沱的傾盆暴雨,使錦秋湖水位暴漲,不少河段決堤。
舉目不見黃土,到處一片白色汪洋,遠處的博興縣城儼然成了大海上岌岌可危的一座孤島,洶湧的洪水騰空而起,砸向“鍋沿”,洄環多雜的河汊在疾風潛流的鼓號著低沉浩蕩的呼嘯由大及小自淺而深打成危機貪婪的漩渦。
本來就河灣縱橫的大窪頓成澤國水天,溝塘裏的蘆葦隻留紫穗孑然飄搖,傾倒在水裏遊泳的蘆葦各個骨節處都爭先恐後地躥出了細長的瘋芽,整根葦子越發像乘風鼓波騰雲駕霧的蒼龍。
水深過膝的葦地裏逞強好勝的魚兒成群結隊優哉遊哉,特別是黑魚、鯰魚得意忘形地相互追逐著肆虐著,碰得蘆葦東搖西晃打著擺子。
糾結在一起的蘆葦胸部的大葦鶯巢穴裏淋得濕透了的黃喙雛鳥或嫩眼惺忪或肉眼不睜地瑟縮掙紮著。
蘆葦蕩臥伏得像喝高了酒的醉漢,又似舞蹈演員做著誇張的弓曲扭捏造型,不過,天潢瀉潤使其尤其顯得出奇的水靈蓬勃倜儻恣剛,巨大的洪水使它們心情滔滔,精神亢爽,麵色潮暈漲綠,翠浪渙爛。
一些沙洲上的房屋被衝塌,梁檁、門窗、桌椅、瓢盆,打著旋兒就四下裏飄蕩。大小牲畜、家禽起初都仗著生存本能,撥拉著水流拚命掙紮打轉,然而掙紮一段後,有的便因乏力被浪頭嗆死順洪流而下,有的被灌得脹破肚子,隨著“砰”的一響,五髒六腑崩裂而出,發散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不少村民還在睡夢中就被倒塌的房子壓死撞傷,隨之被洪水卷走。流離失所的人們像鳥兒一樣蹲在樹枝上,恐懼傷心、歎氣流淚,或鑽進臨時搭建的庵棚中,靠漂來的瓜菜、小魚草蝦硬撐了下來,頑強地苟活。
被洪水衝來的殘瓦斷木,聚集在高崗樹下,一堆堆,一片片,破敗不堪,成群結隊的蒼蠅,追逐著叮噬牲畜肚子膨脹鹹腥臭哄攘攘的腐屍,或踞趴在漚糟的穢物上,嗡嗡嚶嚶,上下翻飛。
看到一個灰蒙蒙的東西在月光綽約倒垂柳濃漾的陰影裏起伏,安碌碡拿不準成,便鉚足了勁,便“有栆無棗打一杆”,索性一抓鉤照著那被攪得銀鱗玉屑,疑似藏著兩隻互不相讓摽狠鬥架的大甲魚的水影扔了過去。
誰知沒聽到鋼爪扣鱉蓋子的噔楞響,倒是傳來了水裏軟囊木然的“噗嗤”撕裂聲,水麵上湮開一團暗紅的顏色,慢慢趁著勁漫過苲草樹枝子破鞋鍋湯圈拖過來,瞧見了卻落了個腐嗅撲鼻腸胃抽搐成塊,抬手遮擋,幹惡心得彎了腰,吐出一啦啦黃水來。那死屍破衣爛衫縷縷片片地連著,露出脹鼓鼓的身子,雙腿挺直,二十個腳手趾頭腫得小胡蘿卜似的粗胖,奮力挓挲著,肚臍眼深陷進去,脖子細長,肩胛處被爺爺的抓鉤鑿上兩個黑洞,洞裏流出的黑水把泡白的脖子弄髒了,下巴上花白的胡須爬滿了螞蝗、蚯蚓,淩亂地糾葛在一起。嘴裏兩排大鏟牙齜出來,牙齦上一窩會飛的帶牙齒的高腿驢螞蟻,上唇和兩腮好像被黑魚或者胡子鯰啃掉了。挺挺的鼻子長了漿飽蒜頭。眼眶兜著兩個沉澱著淤泥的深空窟窿,左眼球魚鰾似的扯掛著兩根白纖細筋絡耷拉到耳邊,柴草般的亂發掩不住豬蹄樣青白的頭皮。姥爺厭惡地發出否定和不要招惹的一個語意詞“喔!”別的無法再說出。
他嘴巴上係了條舊毛巾,跑上去狠閉著眼睛躲避瘟疫一樣遠遠地用撐舟的竹篙把死人捅下了水去。然後,旋開一個扁扁小酒瓶子遞給安碌碡,又自己一仰脖咕嚕嚕灌了幾小口白幹,末了又喝了幾口含著噴揚在了安碌碡和自己身上,一閉眼灑到了頭臉上,用手掌一抹,洗了個白酒臉。
看到碌碡滾子倒了槽,老道的騾駒袁這可有話說了,遂乘機恨鐵不成鋼地刺辣著一向謬嘴光編的安碌碡道:“看你喜祥的,中了頭彩了吧!”
太陽一大斜,拖著長影子的姥爺迎著落日有些眼花繚亂地看到一隻柳葉小排子迷一樣從蘆葦蕩縫隙裏搖搖欲翻地飄過來,有個黑軟棗樹似的細瘦高個子紮著十匝牛皮搓繩的老裹腰的男人疲憊地撐著一個半躺著不斷往水上打量的女人。
他遠遠地扯著重濁的齉鼻子搭訕道:“老,老,老哥頭子,有吃的嗎?俺都快餓死了。”
姥爺蹲在漁屋裏,近處的水波浪影晃蕩著倒映到逼仄的空間裏,他不情願地點點頭說:“有啊!還寄留著幾個高級的——蜀黍糊餅子。”
“操癱哎!這,這,這,這麽慘?魚肉呢?”疣疤眼子裹腰客夠挑剔的,卻也直爽。
“忒晦氣光景,有的吃就已經不錯了,你倒滋潤!”姥爺眉頭蹙成了麻繩疙瘩,撇了一下嘴角,不耐煩地輕聲厲氣說道。
“俺都他奶奶的十拉天沒挨著肉腥了?”說著他將小船靠撐到了姥爺房前的那棵巨大的倒垂柳邊輕輕靠了,拴上了纜繩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