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姥姥住進了鷓鴣洲
從周村娘家回來後,梅玉蓮索性將隨身細軟填了個包袱背搭著,托鄰居兩個嬸子撐了小船把自己送到了常駐西大泊的姥爺跟前,說是給大夥來燒火做飯。
她闖進了孝婦河故道西南的錦秋湖鷓鴣沙洲,連著十幾天不走了,晚上就作伴住在我姥爺他們一起捕魚狩獵開荒種地打理水田的附近一個漁台子上。姥爺則專門在她門口拴了黃狗大猛守護著。
姥姥的到來把一個鷓鴣沙洲的平靜攪碎了,兩個人神話般侍弄蓮藕魚龍香稻,捕魚蝦養鵝鴨。想起結婚後的曆險遭遇,起初姥姥還有些心有餘悸,夢裏常憶起些被劫掠追販的經過,可兩個人在一起情投意切的日子造化緣分延續得一多,便疏淡忘卻了不悅的往事。
姥爺常常掩飾不住感受深刻地說:“大窪裏逍遙自在蒙莊周,遊山玩水樂悠悠,放心說笑盡情逗,沒人繞舌你也絕不會憋屈煩悶犯愁憂,更不用像木匠幹活淨吊著墨線正瞅了斜瞅,無官無兵無忌憚,有生有猛有水鮮,好就好在荒草水窪天高皇帝遠,士大夫不願意去,荊氓也嫌吃苦擔險”。
可就是沼澤淵藪蚊蟲孳生得肥厚彪悍,如小團烏雲壓頂,似縷縷煙霧繚繞,熙熙攘攘,揮之不盡,層出不窮,隨便拾起塊坷垃來一家夥擲出去能打下一小捏,掄起鐮刀拚殺聽得到哢嚓嚓斬斷肢腰的響動。
這裏嗡嗡嗡,那邊哼哼哼,跟祖傳的老棉花紡車似的,勁道密實,此起彼伏,徹夜不息,令人發瘮的鳴叫飛舞著一團團黑霾灰瘴的密匝匝亂噪噪的嘯唱喧哄,濛著草樹鬧囂,貼了水麵整體移動,魅影蠱惑,冷黑森森,倘若從中間走過去就會紮得你的臉癢癢黏塗,揚起手掌一劃拉就能攥一小把伸胳膊蹬腿踢蹬的。
錦秋湖的土著蚊子有兩種:一是黑老鴰,通體炭黑不染雜色,屬於老資格;一是灰花斑,渾身淺灰間雜白道,係後來者居上。這兩種蚊子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嘴巴比身子長,叮咬時啞巴不出聲,撅起腚來吸血念真經,吸針尖銳篤實趁勁,馬到成功,踏雪無痕,來去一陣風,被叮無感覺,飛走後才鼓躁疙瘩疼癢招撓紅腫難退。
為避蚊蟲叮咬襲擊,姥爺和姥姥即使天再熱往往也穿得袍麻整齊的,尤其是傍晚盡量不露皮肉在外麵。溝沿河畔蓬草叢中,每到晚間螢火蟲就飛呀跳的放出幽幽綠光,衍化出迷離殊異的圖案,好像夢幻之水在潺潺流動。
大大小小中華毛螃蟹和青黑鐵螃蟹總是趁著夜深人靜天籟寂奏成群結隊地四下裏遊逛覓食,天明窩旁、沿途軟膏淤泥上密密麻麻全爬滿了蟹爪尖印。那時的錦秋湖野窪水坡,水產豐贍得流油,信手拈來,慣得人大手大腳浪費性地食用,啃一兩口就撇一邊去,真是令人神動神馳神係神牽神醉神往神壯神美得難受,悔不早生半世紀呐!?
一九三九年錦秋湖區遇上了百年沒有的大洪澇。
不過,起初瞧上去卻似乎毫無任何徵象,並且,水鎮慣了的“一溜邊河涯”人還都擔心著挨旱的事。
盛夏未去灼風漸執,姥爺種植的魚龍香稻黃橙橙鼓甸甸搖晃晃,忽閃得姥姥雙眼光彩燦爛喜氣洋洋的,高梁曬紅了半天彤雲,華蓋盈野的玉藕泥水裏白胖鑽藏,蓮蓬高擎著理想妙思的果實,玉米紛紛抱著乳香粉蕊的金玉雛嬰,一個好年景眼看著就像是牢牢靠靠綁到了巴掌裏。
而小舅也在姥姥腹中長得全毛全翅全鱗全鰭,就等著撞上個好日子魚龍破浪騰空飛將出來闖蕩大世界了。
臨收獲前幾天,天氣越發燠熱沉悶起來,那年春末初夏,旱魃就從天而降,遍地飛蝗,而後愈演愈烈,大有橫掃千軍,摧枯拉朽之虞。
姥爺是見過幹天之籟地嫗之象的,但對此等火燮烈度也不免心存忌禪,各色人等走在路上,棲棲遑遑,緊緊張張的,地裏的莊稼早都發蔫打卷桶,快冒煙了,勢不得劃根火柴就能點著。
狗熱得像剛剛狂奔來停下似的,絞獰著毛臉,舌頭吐在嘴外頭,哈達著粗氣呼嚕,看見來人勉強咬兩聲,卻如同直僵嗓子禿鷹悲號。就連騾馬的聲音也像病貓叫,在水灣旁邊無精打采地轉悠著邊喵喵的,而貓本身,倒像是學會了牲口的嘶鳴。無數蜻蜓黃雲一樣緊貼低矮的草花猖翔狂樂,甚至恣癢癢地擦響了水皮,煞有介事地飛來逛去。
然而,俗話說“大旱不過五月十三。”這句農諺姥爺早就知道,盡管他小時候不解其意,反正一幫愣頭青們都曉得這五月十三挺牛氣的。
眼下,已經是十二都日頭西了,花花綠綠的繽紛植類仍被捂得暈頭轉向,神經質地蹀躞著雌雄蕊不授粉胡擁蹭。
姥爺憂心忡忡地往西南鳳凰山方向眺望,有片烏雲大概是晌午歪就從那裏升起來的,初看像一個禿頭癩腦痂臉蛋瘡脖根的苦怪孩子,懵懂呆滯,但腦門的中心卻透著漆黑,黢雲迅速上升蔓延,像是無底深淵的老根嬌兒。
在姥姥出去抱柴禾苫席以免淋濕了的時候,她聽到“哢嚓”一聲炸雷,驟然而起的風把笨拙姥姥和柴禾一起掀蕩著推了個趔趄撞到姥爺身上。
姥姥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可終究還是沒講,隻是有些激動地抹著眼淚,姥爺急忙責怪她不該操心出來,遂接過柴草,扶著她走開了。
正在折騰著的雲團像炸群的牲口一樣受驚亂竄,湖麵映出一團團匆匆移動交織的明暗晃影。
雷聲滾滾,霹靂震徹了湖野的每一個角落,淫雨滂沱,風卷樹低,一道道很亮的閃電,照著外麵那密密實實的雨,而且仿佛是倒過來了,是從地上往天空下,就如同閃閃發亮的樹林,拔地而起向天上魚刺斜挓挲著生長。
隨著風嘯雨虐,往日裏無數沉默分散的青蛙受了天象天候天性的玄秘點化、攛掇和鼓舞,早就掩飾不住亢奮悸動的狂歡,紛紛得了敕令般,不知從哪裏各自棲身養命的窠子裏趴將出來,隨著風嘯雨虐,一齊嘎吱嗚哇鼓噪著寬闊粗獷的喉嚨抖動著白亮韌執的亥下腩皮,此起彼伏遙相呼應爭先恐後地“咯咯咯嘎嘎嘎……”地鳴叫起來了,在擾糊了耳朵之餘讓人不得不詫異猜疑。
整個湖野因為他們這一群性情豁達、慷慨慨、瀟灑灑、坦蕩蕩出沒風波浪裏草窩狉獉的原生態歌手的恢宏讚譽而異常的翠綠清明甚至亢奮悸動、豫悅驚異哆嗦不已。
巨大的腥香濕潤氣息簡直像雲團似的隨風到處闖蕩著,歡喜鼓舞、痛徹肺腑的亢爽激動著天氣一樣漲潮的動植物們,把人的五髒六腑陶冶得通泰頤神,蓬勃恣肆,晦氣全無。癡癡地忘了脫去蓑衣的姥爺,環顧漫坡綠油油的莊稼,見高梁玉米們雖然被連日的風雨折騰得疲勞兮兮卻更洗漱得一派瀏亮光鮮就象即將出嫁的新娘,盡管有些陰沉涼嗖,可他的臉上還是按耐不住地泛起了喜色。
不下是不下,一下就傾盆翻斛,一拱勁的往下倒,三天三夜淅瀝壓不絕,先是溝平壕突,葦地慢慢浸水,漫過了阡陌草蓬,小昆蟲們拚命蹬悠著肢體無能無力的漂浮著,而後被蘆葦蕩圍困的旱莊稼地淹進了洪水中。
整個湖窪隻剩下大河灣岸崖和少數高炕地塊露著,滿坡的蛇、刺蝟、黃鼬、老鼠等凡是能逃離的大點的動物都紛紛躲進了最後的避難所,或攀爬上了大樹枝椏。
一切都被防不勝防的水泡透徹脹發了,大窪裏的野雨嘮嘮叨叨、囉囉嗦嗦像是積攢了八輩沒來得及傾訴的陳芝麻爛穀子話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幾乎沒完沒了。
婆婆媽媽,優柔寡斷,皮皮塌塌的白霧灰霾紛至遝來,繾綣悱惻,癡迷眷戀,似乎忘記了休眠收工,忙活了一黑夜白天繼續幹,不閑不歇不喘不絕不散。
俚語有:“旱了東風不下雨,澇了東風不晴天。”之說,對於這朗朗蕩蕩勁吹不誤的東風頂著的水洇光景,地麵上的一切幾乎都毫無例外的難逃酣暢淋漓的潤澤和考驗。
姥爺怏怏不快眉頭鎖成了個老鵝疙瘩,抬手打起捂眼罩瞧瞧天,根本看不出半點善罷甘休的意思,不免著急上火,執躁得焦頭爛額,七竅生煙,有些歇斯底裏地怨天跺地。
姥姥身子一陣陣發沉腹痛。她一手扶著漁屋豎杆一手摸著稍往一側腆凸的大肚子,表情複雜地對姥爺說:“我怕是要著到這一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