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頭一回進湖送飯
四月一路東北流的孝婦河水,奔騰不息,尚未起端午洪,像一條綠色長龍鱗光閃爍地從魯中山脈吞雲吐霧蜿蜒騰舞到蓮花村西南很遠的魚龍灣裏,竟好像癡迷了淠淠棧棧的蘆葦深蕩任憑逗留玩耍,洶湧的水流衝刷鑿旋出一個巨大的灣塘來,若是到了夏季洪水到來之時,河水暴漲,橫衝直撞,就更為淼漫壯觀了。
而此時,進入的水打著旋兒歸於平晏安詳的夢幻境界,河水澔采涆涆,由翠綠轉濃綠,中心發藍黑起來,一圈圈的淦瀾更像臥龍盤繞,洶湧滂沱麇聚嬉戲。
仿佛巨大的瀵泉河經曆了一段漫長的龍宮旅行歡樂歲月才戀戀不舍地鑽出,簌簌外湧,水霧綿濛森岑,紫煙揚芬,四岸垂長的柳枝倜儻猗猗,綠雲援立,悠然浮遊的鱸魚,陰惻惻吞吐著水流,冒個巨大黑背脊,扭個尾,便遊入泫府不見了蹤影,人們常說此灣聯通東海神秘莫測。
那日久年淘形成的藍瑩瑩的闊綽魚龍灣據說有兩三竹篙多深漸漸成為了錦秋湖裏的一大奇觀。足有六畝地那麽大,魚龍灣的西南岸邊,夏莊村北有一古跡釣魚台,與灣東北的慧賢塔遙遙相對。
先前的河道就在南河東村北五棵臥河老柳樹西邊,有一年深秋發大水改了河道。原來的河道就變成了河溝,河溝兩岸生長著一望無際的蘆葦,一直綿延到西大泊,與老孫家大院的高嶺地連接起來,足足有幾百畝的樣子。到了秋天,蘆花揚紫雲,高梁擎渥旗,那景色真叫人眼饞心醉得盯不夠,忘不了啊!
葦塘深處的老河溝,魚啊蝦啊多嘍去了,扔一魚叉刺中三條是常有的事。有時候幾個人打賭,往似乎有魚的苲草裏撇過鐮刀去,一會兒隨著血水,也能漂上大魚來。
即使是小溝窪窪裏隨便捯上幾扒網子,轉眼工夫快就能裝滿一葫蘆頭子,若不摟著筐簍肚子,走不了幾十步非墜下提把來不可。
可惜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業學大寨造土山整梯田時,把蘆葦刨斷了祖係,渾黃、黑褐的老蘆根原本像金黃烏黑的蛇一樣矯健彪悍旺盛,卻被從七八米深的地下挖了出來,撂在陽光下暴曬成了幹皺皮條,老河溝也填平了,實在讓人痛徹揪心啊!
去西大泊,必須要沿著孝婦河老溝窪走,穿過整個大葦塘。春天,蘆葦長高了,人在裏麵就像掉連了綠潮大海裏。尤其夏秋,行進在大葦塘裏,空氣清新極了,各種鳥兒蟲兒鳴唱著,分外怡人,感覺就像進了桃花源。
地裏活大忙的時候,梁九和長工們顧不上自己做飯,村裏孫家就往他那裏送,讓包子頭去,婆婆不放心,害怕他掉進河溝子裏或者出什麽亊兒。
所以,出了那次姥爺不知情的“搶親”誤會之後,梅玉蓮經常失眠,臉色憔悴,眼圈發黑,摩頂放踵,可心裏情焰猛烈,更覺梁九是條漢子,遂讓黃狗作伴就親自去送飯,反正一天隻去送一次,一次送三頓的。
梅玉蓮第一次送飯走進大泊,梁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卻深深地內疚慚愧起來,他就疼愛有加地說:“怎麽?那麽遠的水旱路,你到底怎麽來的?你,你,你不會水又是淡薄女兒身家,沒聽說那一年也是有個給他爹往坡裏送飯的閨女,半路上被歹徒拉進棒子地裏糟蹋了,還挖出了雙眼。這,這,這一路上叫人不放心,太,太,太危險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咹!”
梅玉蓮卻心癡地說:“多美麗的大自然啊!怕什麽?有你哩!”
“到底是淑女文媛,就是跟俺們土魯武不一樣!”
“瞧你想的。”梅玉蓮回頭莞爾一笑,嬌嫩的臉蛋上飛起了一片不好意思的潮紅。
這一次,他就撂下手裏的營生,開始往回送她,一直送出大葦塘。盡管他送她時,受授受不親風俗左右,前後遠遠相隨,跟在她後麵隔著五六十米,很有些俯首帖耳又死要麵子,不即不離的,悶葫蘆似的不說一句話。
但梅玉蓮心裏確實明白得很,甜恣恣的不行,第六感覺發達的姥姥知根知底般的知道姥爺這是很在乎她的安危的,又礙著男子漢不好意思的虛榮,於是,不覺在心裏埋怨了一句:“壞東西,你咋想的,俺一清二楚的。”
此刻,紫蘆花怒放著,爽風朗朗吹得人心醉。羊腸小道拐陡彎時,姥姥暫時瞧不見了姥爺,聽著此起彼伏的蘆葦細瀾相擁的“沙沙”、“唰唰”的響聲,不免頭皮一炸一麻的,滿身起來了一層層雞皮疙瘩。
那天快到孝婦河北岸時,天性愛美的姥姥追趕著一群漂亮的蝴蝶,誤入了一片黃花燦爛的雜草狉獉,卻樂中生苦不慎被蛇咬了腳脖子,“大猛”?返跑去後麵咬扯梁九的褲褪把他引過來了。
他急忙到姥姥跟前,一把扯下呢絨襪子,彎下身子張嘴俯住蛇咬處便狠勁地吸起來,嘬一口吐一口,之後,脫下汗褂子給姥姥包上,又扯了葦草紮緊了姥姥的腳脖子,背起她便往隔河大壩最近的張家屋子奔去,拱了四五裏蘆葦野經,終於,張口氣喘地奔上了一個大漁台子。
村裏的郎中說幸虧梁九處理得當及時,“要不就有生命危險了啊!”一個內心火熱情誼深厚的大男人這麽罩著,她就是再冷峻的堅冰也會融化的。
?“人非草木,能無動於衷嗎?”一臉迷茫矜持盼望亟待別人理解的姥姥看著為治頭疼,前額帶著四個揪痧四星的周嫂,既像是問周嫂,也像在自問。她的臉上充滿了執拗無悔的甜密回憶,遮住了一些難為情的神色。
“從那次以後,他姥爺就讓長工裏年齡最小的蹁子來回家來取,一拿就是幾天的,我很牽掛那幹糧幹硬了會很難嚼,就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別忙起來忘了燒火餾幹糧,晚上上要熬粥喝,還要帶上礤床子和水蘿卜,與魚蝦、鹹菜岔換著吃,大營生怪拔力氣的,要養好身體。
就是這一忙活起來,我便沒機會看到他了,心裏難免恓恓惶惶,空蕩蕩的,讓我很念他怨他??這個一根筋的憨壞家夥。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斷不了夢見他的音容笑貌,有一會他竟是大發那狗子大猛回來帶取幹糧的。於是,我就用毛筆寫幾個字夾在飯底下讓大猛帶給他,吿訴他回來趟,家裏老粗布坊的生意還得他插把手,他就會聽說的撐舟回村。
我則在西屋子碼頭邊一直等著他那熟悉的身形從眺望已久的水影迷霧蘆葦掩映的河筒子裏出現。當然,知道我誑他後,那暴躁杆子脾氣就上來了,牛眼一瞪跟門鈴鐺似的,可就是邪乎了,在我麵前卻從未見他搖得嘎啦啦亂響。
老顏道河岸上樹林裏,彎曲的蘆蕩野陌間,斷不了竄跳著野兔子、黃鼬什麽的,我倆眼前是一大灣翠綠得滴出笑聲來的香蒲,紫熒熒的蘆花在太陽下閃晃,亭亭玉立迷若彩屏,迎風搖曳,一望無際。
周圍全部淹沒在浩大空曠的寂靜裏,隻有耳邊傳來的蟲子嚶嚶和青蛙的叫聲,才提醒你這是在煙火人間,巨大的空曠奢侈的寂靜美麗的風光,隻聽得見我和他嘭嘭嘭直跳的兩顆心。偶爾,鳥語天籟遠近提攜,嘖嘖嘖,那番情景啊叫人一輩子忘不了呀!”
“多虧了他姥爺舍身相救,我才半路上跳出火坑撿回了自己的人生幸福,也是注定有緣,飄零無依的我找到了心靈的落腳之地。第二年瓜果長膘時節,我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孩子就像從他姥爺臉上摘下來的,那就是他小舅天賜。”
姥姥越說越激動投入,越說越深沉繾綣,粉額兩沿被柔發遮擋著的的一根根的青色血管、筋絡都暴了起來,腮幫子上鮮見的一粒粒肌肉有點鼓鼓囊囊的,明顯的就是在咬牙較勁,西大泊裏那些刻骨銘心像又托生一遍的經曆悱惻殷切的記憶複漫上了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