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勾當（十一）

  那惡婆張曉麗更是嚇得身子一矬，軟著腿翻倒在了地板上，仿佛扭了筋般縮成一團，一身棘皮疙瘩，不寒而栗，汗毛都倒豎了起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癡，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連爬帶跪蹭到姥爺跟前語氣渙散得連不成句，假裝可憐地求饒道：“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是你東家的份上……老朽我本來在娘胎裏就不是啥好東西，這次又教糊塗油蒙了心，放著好日子不過，跟著‘窪老鴰’那天殺的下了泔水灣，也是身不由己……”


  她頭在船底板上碰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連哭帶嚎夾雜著央告：“九兒，九兒……老朽早年不是壞人……你小時候兒騎在你舅脖子上去看廟會，我還給你買小木梳紮過頭紅繩兒……我這是吸了鴉片，跟‘窪老鴰’鬼混，一步一步逼得走了這條邪道啊……嗚……饒了我這不成器的孬種吧……”


  “你他媽的少廢話！老子是誰？讓你個臊腚子鬼浪娘們嘚啵幾句，就更轍變卦了？還算個啥鳥爺們嗎？咹！我日你八輩祖宗的，你這不知死活的畜類串通‘窪老鴰’還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婦救會主任為了安排給抗戰隊員們做禦寒棉衣被你串通漢奸鬼子半路打死。老子見過不要臉的多了，可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怨不差的，老爺和聰弟他們讓日本鬼子害得那樣慘，原來都是你使壞妨作的，你他媽快給老子老實交代。你要是再豬嚷嚷推佯死，當心老子把你舌頭給你剜出來喂狗吃，嗯！”


  局麵得以控製住了，姥爺得理讓人地消了消火氣，走到姥姥身邊，剛才的打鬥一定是嚇著了姥姥，再加上被劫持搬運身心受到傷害，她很快就又一歪頭暈縮在了那裏。姥爺顧不上再作糾纏，就上前抄起姥姥，拾到背後馱著，走出了船艙。一步一步，“咚咚”地踏著船板向自己的小舟上退去。


  這時，他聽到從前方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舟楫欸乃人聲潮湧的滾滾勢頭，透過船樓檣桅，歪頭凝眸打量了片刻，隻見不遠處一陣迷蒙紅花綠星蹦跳，一陣清晰閃忽確信無疑，黑魆魆的夜幕下，隱隱約約蜿蜒著射過星星點點的火光，越來越近，越聚越多，逐漸鮮明輝煌起來。


  放眼四處望去，一盞盞鬆明火把將孝婦河兩岸以及周圍高高遠遠的金剛堰上高聳入雲癭瘤累突、皸裂糙黑的苕嶢翁柳雲樹照得渥丹通亮一片，摩肩接踵的小船上人影憧憧，眾聲鼎沸，熙熙攘攘，一支支熊熊燃燒的秫秸茬子頭纏綹子、樹枝子裹爛布蘸了瀝青、火油的簡易火炬被一根根粗壯黧褐拿魚摸蝦的胳膊高舉起，劈叭燃燒，澎湃喧囂的聲浪此起彼伏，大小火光跳蕩著，油煙濃嘈衝天，散發著各種油料燃燒的混合氣味。


  抖動不安的火苗子迎風明暗閃爍，搖擺晃悠，呼嘯作響，一滴滴燃燒著的油料“滋悠滋悠”怪叫著下落，隨著人舉起的動作，劃出一條條或垂直或彎曲的紅線，落進湖水裏後，發出“嗞溜”、“嗞溜”被水淹沒了的熄滅聲息，掉到苲草鼓突團和葦蒲上的則繼續燃燒，甚至將附著物燒斷了，引得趨光的遊魚像趕人間的年節大集似的或狂躥衝撞蹦跳上來一探究竟，或成群結隊地喁喁微啼著，或不解地詢詰、奔走相告。


  河蟹們幹脆爬上硬梆的植物抻舉起手燈般的眼睛四下裏巡覷，旁邊蘆葦蕩裏瞪著幽幽綠光的猞猁、狐狸、黃鼬等野獸不解地眨巴著眼睛跑來鑽去嘶鳴“嘀咕”著。


  輝燁得半邊天像大紅布般的火把陣猶如一條金光閃閃的紅彤彤巨龍，搖頭擺尾，攜風帶電，呼呼啦啦，仿佛流星雲爭先恐後地撲向大地，遙相呼應著從不同方向的河汊灣塘紛至遝來，駛進大湖深處蘆葦蕩裏。


  如同萬朵朱蓮開海市，一天星鬥下人間，千百把火炬船陣鋪天蓋地，映得湖水裏光焰閃動，船上的火把陣似火烈鳥盤旋飛舞，宛若元宵節上“照天祈年，除穢求吉”的圖騰景觀火把陣，雲蒸霞蔚圍獵而來，水裏的火把陣若龍宮翻卷，騰雲駕霧，金鱗抖響，地下熔岩鼓突，電閃雷鳴，咆哮烈烈，時而，圍著賊船急促行駛，趕起陣陣狂狼；時而，篙舸擊打人群吼叫脅迫，激起震蕩赫赫。


  盡管此刻天上飄起了綿綿細雨，但火烈濃雲激蕩呼嘯而來，沸騰的熔漿如瀑布一樣滾滾而下，漁農們仍舊怒火填膺，鬥誌不減，齊心協力，大家手拉著手，揮舞著魚叉鐮刀，水麵上熊熊燃燒的篝火發出激越撼人的助威號子，發泄著對邪惡的痛恨，照亮了波濤滾滾滔滔東流的孝婦河水，透徹了周圍大灣小溝的水蕩野潦，給所有的人們帶去正義，為“一溜邊河崖”帶去希望，帶去生命的力量和歲月的祝福，整個錦秋湖依稀都燃燒起來了！


  火苗子獵獵漫虓、群情嘵嘵激昂、漣漪湉湉流淌、風雨瀟瀟飄搖的響聲雲團裏，仿佛有一種深沉凝重的伶俜怪迂、戛戛讖緯之巨大潛能快要爆炸著從遠方的蘆葦蕩裏，自諱莫如深的大湖水府中勢不可擋地撲衝上來。


  “玉蓮，蓮，蓮，醒醒！睜開眼啊，好弟兄們，正直的父老鄉親們接應我們來了，鄉親們來了……”姥爺漸漸看清楚了，為首的騾駒袁、薑大煙袋等正帶領著幾個船幫黑壓壓一大片的漁農滿懷激憤怒氣衝衝地掩殺過來，沙啞嗓音激憤而又感激地顫抖著，兩顆相當出色的情恩大淚花，蹦出了姥爺雖然年輕卻過早滄桑嶙峋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