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花燭夜拯薄命女(十)
蓼花橫眉眯眼冷對著陳芝麻爛穀子翻耕搗騰來去。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娓娓訴苦的表嫂兩小行寡淡的清淚珠又從眼眶裏流出來。蓼花從眼縫的放鬆裏覷見了表嫂模糊陪伴的輪廓,內心再也鯁持不住奔騰的潮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所謂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古一脈相傳,而俗話講:長兄若父,老嫂比母,哥嫂的話不聽也著實說不過去,十幾年相濡以沫的嗬護養育,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手足融通恩澤……激蕩的思緒讓她不能自已,一串浪花成排地拍向堤岸,洶湧的淚花奔瀉汪汪。
“蓼花,蓼花!”表嫂一旁歡欣鼓舞地湊了過去,彎腰把右手扶到了蓼花小腿上。表嫂發現蓼花額頭簇皺,臉色嘴唇盡是虛血文弱的蒼白,越瞅越扯拉得慌,心中就禁不住生出一絲愁楚,伸出青蔥一般的細瘦手指,細心擦去表妹臉頰上汗津津的幽怨。
表哥雖說是老實巴交,可一想起那一大片荒灣經過自己精心打理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翠傘粉荷壯藕大發塘,心就又飛起來了……初冬,他翹著二郎腿坐在大船上打量著自己雇傭的勞力們給他踩出一枝枝芽須全旺小孩子腿般的蓮藕來,一匝匝,一嶺嶺,密密麻麻氽在水上,肥肥胖胖高高壯壯碼垛於船艙裏,路過瞧景的漁農們,前來批發的買賣客,裏三層外三層簇擁在河崖上,一簍子、一葦筐垛得冒尖的白皙粗長的藕身子,全枝全鱗,芽結躥頭俱在,水靈靈的,被幾杆小樹般的大稱讓夥計們穿上棍子荷肩抬著才能勉強離開地,置出分量來,他和妻子伸出指甲縫裏嵌滿黑泥的巴掌不住地粘著唾液數著一摞摞到手的鈔票……間或吆喝上幾聲:“別急,都給我站好隊,還有個先來後到嗎?”
這時,天井南邊的蒲灣荷塘水麵上,忽閃忽閃飛舞來了成群結隊的野鳥,有水咕咕、翠鳥兒、紅黃山雀、野山雞,還有那專門鑽進綠汪汪的河塘裏抓魚的水撈撈鳥兒,和鳴趕唱的聲調婉轉瀏亮,翅羽上剛好鍍滿了橘黃粉彤的霞光。
老燜看到有三四隻鷗鷺從水中銜上一條條銀粼粼麥穗小魚和巴掌大的鯽魚,便感到肚子裏有些恓惶起來,連忙催促老婆去生火做飯,以便晚上騰出長工夫來給三家子合夥喂養的牲口多鍘點草料。
眼下趁著老婆蹲在灶頭前囔煙扒火地低頭填燒著高粱秸、蒿草做飯,賈老燜又一次為了一心想著托擁表妹攀個高枝,同時,自己能糊弄個在街麵上出人頭地的混頭,進而巴結著給自己的傻兒子抻出息“口袋”,這一箭三雕的如意算盤被打得嘎嘎響著,他遂坐在炕沿上,雖有點唯唯諾諾卻理直氣壯地說道:“好表妹啊!你可知道這世道無仇無恨無債無親不算父子,無情無愛無怨無悔不成夫妻。狗攆狗,雞找雞,王八和那鱉唧唧,水鴨子不跟狸貓吱吱。如今,大旱逢上陰雲到,天上下雨地裏不燥,昨夜我夢見咱們祖墳裏一陣陣青煙咕嘟咕嘟地直往上冒,你還哭個啥子來著?半稀空裏掉(玉米)棒槌子,好運道把俺妹子頭砸昏了不是噢?甭不拿造化當回事!”
第二天,趕利見橋大集,賈老燜賣了葦席和筐子、篩子,破天荒地扯了花布給表妹做褂子,為了取樂於表妹,還買了胭脂、雪花膏、牙粉、牙刷子等一宗“開心甜點”,心裏噗噗噗敲打著小鼓點子,仿佛有條翡翠凝脂、熟軟蛋清一樣透明恬怡、嬌嫩無比的綠蟲子一簇脊一伸展地蠕動著爬過臉頰,幾種甜蜜、刺激、憧憬、悵惘的粘稠勾兌滋味翻騰著湧上心頭,他呼吸忽而和尚舒坦,忽而急促猛重,伸開黑硬直裂紋密布疊攢著老繭子的糙手,小心翼翼地捧過來,有點顫抖地仔仔細細塞進褡褳裏,搞得商店的夥計直拿眼詫異地瞭他。
來到家裏,不等卸下剩餘的手工編織葦貨,賈老燜就迫不及待氣咻咻地地跑到表妹屋裏,懷裏抱著個熱罐子,滿臉堆笑,將討好表妹的小玩意兒倒在她麵前的簸籮裏。實指望表妹會破涕為笑,還自己一個爽快和安慰。
然而,表妹折起身子坐了起來,拿他從未領略過的幽怨、痛恨的氣色對著他,繼而竟然毫不領情,半眼也沒瞟,就側過身子去,推給自己一個冷脊梁。“你……你!”他過屠門而大嚼,卻當頭挨了冷水潑,可身為表哥也不好噪言碎語地說什麽,隻得自討沒趣地退了出來。
仁慈的表哥焦急地說:“他娘,蓼花不吃飯,可如何是好啊?”
表嫂氣得三鉤著眼,站在門口,拤著腰狠重地瞅著她躺在炕上的暗影久久地剜辣,衝著光在天井裏轉,還不打算宿窩的雞婆踢了一腳,然後,乜斜著眼對了丈夫和蓼花譏諷挖苦道:“看把你急的!心疼了咋的?真是扳著驢頭對嘴,人畜不分了!要飯棍子還沒撂,就懶得叫大娘,和大爺過意不去了?燒包的不輕,武大郎吃炒麵——看(揞)俺吧!有本事托生到侯門財主家去,俺也沾光,省得過這份窩囊日子!真個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賈老燜悶悶不樂地回身走進自己北屋裏,就著白水拌蒜泥,喝過兩大碗老婆下的手擀半黑摻雜麵條,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他無可奈何地低聲嘟囔著:“你看這叫個什麽事?哎!”悶悶不樂地歎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