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病貓逼成厲眼鷹(五)
人就是叉揦物,多的時候閑熙攘,少了就犯恓惘,害怕空慌。他太想碰到人了,哪怕是再遠遠瞧見日本鬼子狗漢奸那些個不算人的怪種也比荒無人煙強啊,他無數次目不轉睛地看著來往於大野中的山民從視線中全程走過,直至消失,瞅得人家幾次發慌地覷他,然後,拋下一句“是不是有病?”走掉了。
過去的兩個月,他所能看到的,除了無盡的大山,就是望不盡的荒野;所能碰到的,除了山雞野兔之外,他還碰見過狼,碰見過老猞猁。翻過一道山梁,與狼遭遇,卻絕對舞不起來,一共是四隻,兩個老狼帶著兩個狼崽,幸福和睦的一家子,他下意識的把拄棍槍一樣的端起來衝著僵持了好一會兒,老公狼才轉頭離去,在距他很遠的水溝旁領著跑掉了。他身子這才散了架一般順著依了的洋槐樹出溜了下去,一屁股蹲在了石頭茬子上,一個勁地急促喘開了粗氣,一泡渾尿也不知怎的失去了知覺兀自“嘩啦”了起來。大難不死,更加思念錦秋湖裏的老人孩子,一個人突然停下腳步,衝著蒼天垂下蓬蓑的柴發,摟著一棵野棗樹也不怕紮,嗷嗷嗷地大哭了一場。
太陽平西時,他們進入了淄川縣地界,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裏,尋到了磨坊後麵的一戶人家,摸索了僅有的幾塊銅板打尖,老鄉說什麽也不要,他又喝了兩碗粥,臨走硬是給人家撂下了。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幾乎啥苦他都吃過不少,因而,再碰見坎坷,他一咬牙就挺過去了,對於挫折,他都習慣了。第三天頭上,身無分文的他一大早聽見了狗叫的聲音。開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下了腳步,側耳聽沉著了,當他確認是一個好久不見的小山村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後,他興奮地大聲叫了起來,然後發瘋地朝前跑去。
他的蓬頭垢麵,他的骨瘦如尜牙,開始確實嚇壞了這家大峁裏的女主家娘仨,溝通幾句後,住戶不再害怕了,還端給他一木瓢熱菜糌粑,幾張抹了豆醬的大蔥卷煎餅,讓上了年紀的男老的領他去了村子裏的碾屋暫住下。安碌碡感動得流淚了,情不自禁地邊哭泣邊道謝。他講了自己所過的苦難日子和逃亡出來在山裏瞎轉悠的經曆,慈良的主家跟著掉了不少的眼淚。
傍黑天,這戶人家的石匠男人幹活回來了,和伺候虛嫌客似的,為他煮了一鍋的胡蘿卜、地瓜,鍋四圍貼了蜀黍、棒子麵子糊餅子,破例燉了棵白菜,加了去年春節寄留下來的黑紅臘肉、粉條,並把老婆坐月子舍不得吃的紅糖倒了一狠把抓進了他雙手捧著的大黏粥碗裏,然後,拿來了小木調羹一攪拉,木訥地粗沉道:“多喝點紅糖黏粥驅驅風寒。”
安碌碡激動地晃抻著上身凝重地點著頭,怯生生地抬頭看了一眼石匠,嘴巴就親切地湊近了那蘭花粗瓷大碗,吹了幾須熱氣,大嘴即迫不及待地含住碗沿,“噗溜”一聲,已經吸進了一大口,誰知饑渴難受的他被讓得心裏忐忑,早忘了嚐試著來,宛如一隻滾燙的蛤蟆在他的口裏蹦打,吐出來不出息,含在嘴裏燙得慌,隻好仰起頭呼嚕著往外哈啦熱氣,跟著索性一眯眼,“咕咚”咽了下去。
真是心急、心亂、分心都喝不得熱黏粥!盡管不怎麽太好受,但當下心酸腸火的安碌碡百念交集,感恩戴德,可無於言表,幾股子鼻涕和眼淚就一起滾湧了出來,碗裏碗外的啪嗒嗒砸得一塌糊塗。
吃完飯,石匠還用籠布包了作路上給養,送了件舊棉襖,一雙打過好幾個補丁的靰鞡靴。出門去碾屋時,安碌碡咕嗵跪下給這家人磕了一個響頭。剪去了獅胡子,薅短了瘋婆子老鴰窩荒頭發,熱飯熱湯喝飽喝足了的安碌碡又恢複了精神頭。
第二天,山雞司晨,一陣引吭高鳴,太陽升起來了。安碌碡起身拾掇好東西就要告辭上路了。回頭看看這個救命人家和村莊的一切,想到憨厚的山民雪中送炭發自真心的樸素救濟款待,又一次激起了安碌碡的滿腔感激之情。麵對前來送行的石匠,他感到被善待憐憫惺惺相惜的巨大溫暖籠罩著全身,跟著熱淚盈眶,不可遏止地撲簌簌流了下來,可喉頭哽咽了幾次就是說不出話來,一種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蕩,滿腔的赤血在沸騰。
石匠打算繼續挽留他在家裏再住一宿,可他哪願再給人家啊添麻煩?作為一個落魄男子漢,被照顧得內心異常灼燙又倍覺無地自容的他執意要走。他拉著山民繭糙如鐵板的雙手,噯哼咕嘟了半天終於說道:“好人啊!俺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啊!”他背著南鷺山人的一片心意,可以直起腰來人模狗樣理直氣壯地趕路了。
來到門樓子高崖頭邊的臭椿樹下山民們還告訴他,日本主力部隊往南一路打遠了,從這個地方順鐵道往東北走,用不了半天就能見到孝婦河了。
一提起孝婦河安碌碡落拓蕪雜的情緒立馬漫漶起來,整個身心早已順流洑蕩進了煙波浩淼、魚躍鳥鳴、翠帳葳璀的錦秋湖裏。他無限眷戀地憶起了那半圈被暴雨抽打得坑坑窪窪,歪歪爛爛,頂上扣著的破盆子、甕肚皮之間生著幾蓬迎風飄搖的白黃狗尾草的牆頭,而裏麵石榴樹旁低矮黑暗的漁屋和煙囪裏並不痛快地冒著的萎靡懨懨的孤零炊煙,甚至連窮困中的前妻吵鬧著謾罵,撕破自己的臉皮,他木然惱怨地抱頭痛哭,都那麽的親切、依愛……
就像一朝被歹人偷捕卻僥幸咬斷繩子逃出來流落荒野的看門犬,癡迷狂放地竄回雖然醜陋但溫存到離不開的主戶狗窩子,他從來沒有感到對貧家有著如此強烈剴苦的向往和冀盼。依稀逶迤峻秀的林帶後麵夢中的蓮花村正慶雲流瀾遙遙在望,而水莊中央古濟水北岸那棵鬱鬱蒼蒼、風恩義藪已逾千年肚裏能藏進十幾人的古槐,正伸開暖融融的臂膀寬厚慈祥地呼喚迎接著他的到來……
安碌碡碰見他命中緣分固結的那個女人,是在逃離集中營大約四周後的一個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