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病貓逼成厲眼鷹(四)
村裏人發現他不像從前那樣狼躥野胡混了,更多的工夫是陪伴著那個內向的女人埋頭侍弄店裏的生意,偶爾也忘不了往湖窪裏自己的水旱地跑去使勁。
那是他的原配被土頑逼得跳了灣一年半拉子後,日本人來了,在魯中山區修築永久工事,招攤派勞工。安碌碡已婚歲數又超,按規定不能招用,但他卻出了勞工,因為地多的富戶賣一個名額,他頂替上就能換回一擔穀子,一下子解決了快要餓死的一家人生計。
他坐“悶罐”到了張店,又坐卡車顛簸到了萊蕪,沒出兩個月,安碌碡渾身累得散了架,受不了了。和沒來時招募人說的根本就是兩碼子事。鞭子抽,棒子打,吃地瓜幹、玉米麵,喝苦井子水。黑心把頭和鬼子漢奸沆瀣一氣根本不把勞工當人看。吃榆樹皮苲草混合麵填不飽肚子不說,還拉不下屎。偷吃野灰灰菜,眼睛金星閃爍,晃光流淚,渾身上下腫的變了形,肌肉用指甲拤下去半天上不來。
安碌碡揣摩著再這樣挨下去,遲早要送命的。就和幾個黃河跟裏來的老鄉商量:早晚都沒好,逃出去撿條命。可是,有開小差被抓了回來的,被綁上馬掌架子,皮鞭暴雨般落下,打得皮開肉綻,昏厥過去,冷水潑醒,傷口化膿惹得蒼蠅哄哄,氣味惡心,不等身上的癤傷剛變色,就被攆出去幹活了。
中伏的午後,陽光毒辣辣地烤得人脊梁冒煙,安碌碡苶苶地抬著石頭,無精打采,汗水順著四肢往下滾珠子,由於吃喝衛生條件差肚子疼鬧後跑,折騰得他渾身乏力。他在一叢蓖麻子高大的枝影子裏咕嚕了一袋煙工夫,難受地耷拉著頭瞧蜥蜴啄食蠓蟲子,忽然,一段奇妙的調子把他吊起來聽呆了。
那是用口琴吹出來的,粗獷高亢,遒勁舒暢,為魯中北一帶琴書扥腔所沒有的味兒。四十多年後,當安碌碡隨著剛改革開放弄潮的侄子開三輪拉著他去縣城趕物資交流會,吃喬莊水煎包,看三點內衣歌舞團、驚險刺激的飛車走壁,買褂子、小玩意兒,從盒式錄音機裏聽到《拉網小調》時,頓時喚起了被日本人治去幹苦力的那段刻骨銘心的非人日子……
但眼下他半個身子埋沒在荊棘草棵子叢中,和風爽朗,白雲飄遊腚後麵一溝綠水漣漪拳拳,蜻蜓飛舞,野花搖曳,香蝶蹁躚……恍惚間,五六隻兒野鴨子忽嗒著翅膀衝出蘆葦蕩從頭上飛掠而過,又繞過監視崗樓飛向遠方。
監視崗樓上的日本兵好像午眯瞪,昏沉沉睡凝了,倚在聯椅上熊躺不動。安碌碡逃跑的衝動就是在這一刹那猛然產生了。他紮緊了褲子,野兔子般急匆匆跳跑了幾步,然後又趴下來,慢慢向那個吹口琴的小鬼子匍匐前進著摸了上去。
仔細瞧瞧正是五天前朝著體弱害病的小無棣大練手腳直至吐血暈倒斃命的尖黑嘴狐狸,“還酸吹你姥姥那個爛東洋驢豁B子呢,老子不要了你小子狗命,就是婊子劈拉的!”
當下,兩個青舊大墳磚早已被安碌碡牢牢拤在了手裏。快爬到那個日本人的身後時,忽見一長把打鐵錘倒在車前草裏,他不禁眼前一亮,潛在的虎背熊腰猛勁爆發得勢不可擋,隻一掄,那個美滋滋的日本鬼子就腦勺“嘍”地大花開了個一塌糊塗,痙攣的身體猛烈地抖擻了幾下就舒展開來,雙腿伸直了,軟軟地躺在溝坡上。而安碌碡則一猛子搗進浮萍蓬蓬的水灣裏不見了人影。
他躲過了鬼子一撥又一撥人狗簇擁急刺辣眼的地毯式追捕,兩天後的清晨,在下豹峪一片長滿薺菜、山菊和蕨菜等的山耳旁,疲於奔命的安碌碡算是暫時放下心來狼吞虎咽地填飽了肚子,這是躥出來後,頭一次大膽地吃東西。野菜雖然辣澀苦滯,可粘糊糊的,滿口生津,吃得很香。然後,在一圈馬尾鬆掩映的磐頂黃石上沉入香夢,海睡了過去。醒來,天已經黑得跟烏米年糕似的了。看看天上的北鬥七星,他辨別了一下勺把方向,往四下裏打量了幾遍,向日思夜想的北邊走去。他捋劃一下皺額窄臉嘟囔道:“沒錯,錦秋湖娃娃,寒窯破家勞苦窮鄉親就在那邊等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