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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 向著更偉大的勝利挺進(二)

  姥爺最後一次站在古老、神秘、貧窮而又彰顯地傑人靈充滿希望的熱土上,滾滾東流的大河裏整裝待發的輪船就要啟碇,澎湃的河水泛著清澈的潮湧,波浪聲聲猶如渾厚而清越的編鍾穿越五千年的悠遠時空,撞擊著著他滄桑磨礪的心靈。為了這片朝氣蓬勃,孕育著盎然生機的熱土,為了千千萬萬勞苦大眾能夠過上幸福安寧的好日子,祖祖輩輩一代代錦秋人義無反顧地拋灑著青春的熱血和汗水,進行了百折不撓、可歌可泣的英勇鬥爭,艱難執著,自強不息,捍衛著民族的獨立和尊嚴,那激情燃燒的崢嶸歲月,那刻骨銘心的曆史畫卷,那披肝瀝膽的戛戛創業史詩,那驚心動魄的鏗鏘震撼一幕幕湧上心頭。


  姥爺常說是錦秋湖父老鄉親養育了自己,是錦秋湖父老鄉親獻出了自己的優秀兒女,豁出性命浴血奮戰舍生取義才幹走了武裝到牙齒的日本鬼子,就像他內心愧疚不已無法麵對,永遠抬不起頭來的童五老漢。


  原本自己曾經是拍著胸口答應把個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二愣子領回家,好讓六輩子單傳的他為童氏家族的此支傳後來著,可稍一疏忽竟鑄成了千古大錯,而正是這位自己懺悔疚責,一直割舍不下,其獨子二愣子又在蓮花村保衛戰中犧牲了的童五老漢,耄耋之年居然做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老人悲憤交加,把自己早就備下的紅鬆棺材拉到利見橋大集上,讓保長寫個紙條,打了蜀黍糨子貼上:“賣了捐機槍,殺光日本鬼子!”


  全集的人都趕來了,姥爺倍受感動聞訊前去,他難受地流著淚說:“十叔,你不能賣,給你送終的人走了,他是為消滅鬼子獻出生命的,有我在,有抗日大隊在,我們替你送終。你就別賣了!”


  老人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得賣,哪怕換幾粒子彈,我也是對得起兒子對得起被小鬼子殺害的鄉親們!”


  姥爺見沒法阻止他,就哭著把棺材蓋打開,將自己各個口袋裏的錢都掏了個遍,往裏扔下去。在場的趕集的人立刻湧上去,都暗自啜泣著往裏扔身上的錢,沒錢的就放下趕集帶來賣的東西……


  姥爺崢容邃目,手扶鐵欄杆,佇立秋風中,沐浴著杲陽河嵐溫暖清麗的愛撫,他感到自己身颺如鷗,貼著現實裏的雪浪,夢天中的紫蘆花,腦海上的流雲,隨心所欲瀟灑地飛行,那些走馬樓台類轉蓬的景象複又揮之不去地呈現在了眼前……


  他永遠忘不了跟隨自己轉戰錦秋湖上將生命奉獻給這片黃土地的那些漁農子弟兵、熱血英烈和慘遭敵人殺害的無辜百姓,尤其忘不了自己的愛妻梅玉蓮,特別是後來入伍的省城來的青年愛國中學生陳雯雯,直到她捐軀殞命不幸犧牲大家還都不曾知道她到底是哪裏人,那是多麽感天動地又令人痛心疾首撕肝裂肺的悲愴壯舉啊!女子革命而喪其元,焉得不驕?確實讓不少男兒都汗顏慚愧自覺不如啊!但是,他尤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由於粗枝大葉整天忙於行軍打仗疏忽了對於這位剛剛入伍的女戰士的關懷和照顧。


  當著安三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她犧牲前後的表現、經過哭訴給他的時候,姥爺這位五尺男兒再也不能抑製住奔騰喧豗的感情潮水哽咽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段讓他永遠不能忘懷又深感慚愧的往事再一次扭疼了他的心旌……


  那是一九四四年早春的一個寒風料峭的清晨,門背裏掛豬頭門前一臉門後一臉吃裏扒外的蓮花村保長馬虎又敲著個破鑼,吱啦著個母鴨嗓子,走街串戶地下通知了:“從周圍各縣前來會剿掃蕩的鬼子被湖海遊擊大隊、錦秋獨立自由抗日大隊和山東縱隊第三支隊阻擊在了曹王東南王海寨大坡裏,大仗已經打起來了,要求每十戶出一副擔架組成救護隊全力配合準備接濟傷兵。”


  還是昨天晚上,兩個中隊的日本鬼子血洗了閻廚、曹營、西孫、東魯等五個抗日堡壘村,同時,從張店、臨淄合圍的裝備了坦克和九二步兵炮的鬼子兩個中隊也壓了過來。


  錦秋湖獨立自由抗日大隊、河海遊擊大隊和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三支隊三家抗日武裝前去救援、阻擊,想擇機重創進而消滅在魯中根據地犯下細菌戰罪行的秋穀大隊的有生力量。


  他們和鬼子在裙帶河東岸遭遇、交火,短兵相接,很快發展成了白刃格鬥,刺刀見紅地拚殺在了一起。十幾輛直抻著長脖子履帶嘎啦嘎啦轉動的坦克排成橫隊,像一群綠毛野狼似的在抗戰隊伍構築的壕溝工事前的一片為清澈鹵水裏瘋竄著嘴巴硬挺了長長大針的白魚兒,恣肆著粉紅米花的紅荊條棵子的小淺潭溝密布的低窪鹽堿荒原上撒野。坦克車後邊,跟著一隊隊弓著腰頭戴鋼盔的矬鬼子。他們一邊小跑一邊放槍。抗戰士兵早已摸到了打他們的門道,三五個一組的跑到其側麵一個個炮彈坑裏或崖頭後,避重就輕,臉色平靜毫不害怕地打著步兵靶子。一會兒,分不清是哪一方的機槍像野狗一樣狂叫著,一道道火舌扇麵般展開,雙方衝鋒的士兵像秫秸般紛紛折斷摔倒。


  突然,鬼子的火焰噴射器噴吐出一股股遍地打滾的熔烈火龍,衝鋒的抗戰士兵抖擻著身上油火在地上打滾,挨不過的站著在火焰中挓挲著,手舞足蹈,並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不遠處白刃戰正酣,大家吱吱發狠地嚎叫著,槍刺大刀哢嚓嚓拚成一團,更有拳打腳踢、卡脖子捏蛋子、咬指頭揪耳朵、摳眼睛采頭發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刀光棍影,血肉橫飛。


  一個黑臉民夫抬著個胸膛中彈的隊員跌跌撞撞地在野地裏奔跑。飛蝗般的子彈打得她的身後的泥土冒起一簇簇細小的白煙。鳥群般飛掠過去的炮彈發出的尖利呼嘯和打著哆嗦的手雷、擲彈筒的隆隆爆炸聲呼應著,發聾振聵,一陣嘹亮的軍號吹罷,抗戰士兵們呐喊著潮水般湧了上去,讓沒見過如此激烈場麵的擔架隊民夫腿忙腳癲,不辨方向,胡亂奔跑,噪雜的呼喊和淒慘叫嚷在寒冷曠野裏此起彼伏。


  地上的積雪已經被踩成了一塌糊塗的豬欄泥,成堆的火熱彈殼在爛泥裏滋啦啦地響著。


  這時,一個剪著短發撇著濟南口音穿著件醒目的落淡了的醬紅色上衣的衛生隊員站在田埂上大聲地喊叫著:“別亂跑!別亂跑!保護好傷員……”她脖子上圍著條舊圍巾,腰裏束著一條武裝帶,腰帶上懸掛著一隻係了白毛巾的搪瓷缸子。她臉色蠟黃卻無所畏懼,夾在衛生隊和民夫流裏,在火線上穿來忙碌著搶救受傷的抗戰士兵。


  一梭子彈打在她周圍的布滿黃白結縷草、披堿草和紫花地丁的地上,泥土冰屑飛濺起來,她一個咕嚕滾跌了下去。嘴啃地的一瞬,她驀地發現了一墩被熱血燙融了的積雪旁邊盛開了的幾朵紫葉金蕊的蒲公英花,天性愛美的她完全折服於大自然生命的無上魅力。


  戰戰兢兢的身體為頑強和愉悅的精神鼓舞著從齊胸深的壕溝裏站起來。她雙手插進泥土裏,匍匐前進,軍襖開始冒出一縷白煙,顯然是著火了,便就地打了個滾,見還不奏效,遂抓著泥土往棉褲的火窟窿裏按搽,不停地用雙手撚著木紅處來回揉搓。


  震耳欲聾的槍聲還像除夕子夜的鞭炮連成一片,抗日隊員和八路軍戰士們呐喊和鬼子短兵相接打成了膠著拉鋸格鬥。女衛生隊員背著藥箱站起來,往前跑了幾步,猛地跌倒,跌得四仰八叉,像被子彈打中似的。她趴在壟溝裏向前看了看,又跳起來奔跑,身子彎著,像一棵成熟的穀子。她掀翻了三個半鬼子死屍,從裏麵壓著的人堆裏拉出了一個炸沒了右腿的八路,見裸露著白骨頭茬子的紅肉銀筋爛乎乎的斷口子上鮮血直流但一息尚存,就立即從藥箱裏拿出繃帶和止血藥物簡單裹緊了。她使盡渾身力氣,極其費力地往回拖著,像螞蟻咬著一條大蟲子回窩,等有民夫經過時,她就抬手招呼了一副擔架,三個人將重傷員搬了上去。


  姥爺率領的錦秋隊員們打得非常頑強,排長穆鐵錘手握鬼頭大刀,一口氣就砍倒了三四個鬼子,刀刃都卷了起來,最後被一梭子彈打透胸膛,臨終前還血頭血臉地大喊著“殺啊!殺啊!”的;大個子參謀拐子楊被鬼子刺傷,腸子流出體外,仍伸出雙手掐住鬼子的脖子不放直至拤死;尜牙被鬼子的刺刀刺穿胸膛,仍然堅持一手拽著鬼子的槍口,一手拉響了腰間的手榴彈,和敵人同歸於盡……


  而那位年輕的女衛生員表現的更加沉著勇敢,作為戰地救護員,她義無反顧地來回奔跑在硝煙中搶救傷員,當看到一個三支隊的連長張三孬在用手槍擊斃了五個端著刺刀捅死了三個鬼子後也倒在了一道壟溝頭上漩窩子的血泊中,她就冒著槍林彈雨趕上去急救。


  突然,斜刺裏衝出一個鬼子軍官揮舞軍刀把連長砍死了,憤怒的她順手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奮不顧身地跑上前,把鬼子軍官砸倒在地,打得流著稀爛的腦漿。不料當女衛生員起身時,一顆子彈打中了她的左胸……


  當天下午,蓮花村裏就抬進了十七八個傷兵,那個容貌俏麗的女兵也在其中,她被安置到了安三老奶奶家北屋炕南頭的窗下,女兵軍帽掖在了枕頭下沒戴,烏黑的短發蓬鬆裏掩映著一張毫無血色還充滿了孩子般的稚氣的圓臉。女衛生員正安祥靜美地半睡著。安三老奶奶從一個黑臉漢子——抬擔架的民夫六侄子大聖口裏聽說了她英勇的表現,倍受震動,便百般體貼地嗬護著。娘倆說話間,女兵微微睜開了眼睛,她攢了好一會勁,吃力地從兜裏掏出一封信、一張照片和兩塊大洋,遞向安三奶奶手裏,示意幫她寄回家去。


  安三奶奶極度傷心地看著她的慘白如雪的鵝蛋臉,聽到從她的胸腔深處,發出一聲聲深沉絕望的歎息。女兵眼睛裏似有幾粒火星在閃爍,數顆淚珠滾下來,嘴唇艱難地顫抖著,發出了蚊蟲鳴叫般的細聲……繼而,眼神隨即暗淡無光,頭乏力地順著枕頭的高低外向了一側。安三奶奶急忙伸出雙手悲痛難當又仔仔細細地墊在她的頭發下。


  彌留之際,孩子似的女衛生員一直在哭著叫媽媽。幾個見慣了市麵的大老爺再也擒不住躁動的情緒不禁抽泣成塊,淚流滿麵。街坊們明白為赴國難她的選擇意味著多麽巨大的決心和怎樣堅強的意誌啊!


  黃昏時分,那位女衛生員慢慢咽了氣。


  安三奶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在場的漁農紛紛打手用擔架把她送到了村東的亂葬崗子裏。


  由於條件太落後了,又加上鬼子實行“三光政策”,導致東西奇缺,安三奶奶隻有揭了自己炕上鋪的小葦席子來裹女兵的遺體了,她也跟著擔架來到了墓地,親眼看著女兵入土安息。


  下葬前,安三老奶奶再次掀開蓋著女衛生員的白布,女兵那善和美麗的麵孔深深地烙進了安三老奶奶的心裏。


  埋好女衛生員回到家中,兩天後,她利用戰鬥空隙,向戴鳳蘭打聽到,女衛生員才十七歲,是濟南正誼中學的一位在讀的初級中學生,參加了市學生聯合會鞏水秀等組織的聲援華北學聯抗日先遣隊遊行示威活動,為抗日救亡,熱血沸騰的她毅然決然當即拿著家裏給的夥食費,在學校救亡宣傳組織處報了到,之後,就匆匆忙忙遠赴魯北抗日前線,剛到第三天就馬不停蹄地參加戰地救護。


  安三奶奶說戰事正緊,鬼子橫衝直撞,信來不及到城裏去寄了,許多漁農四處逃生,安三奶奶就把信藏在了自己出嫁時娘家陪送的箱子底下。


  可誰知接下來幾天陰雨連綿,箱子滲進水,信皮和信紙都不慎漚爛了,待拿出後字跡已無法辨認,隻有那張照片有大洋墊著,保存得還行。


  信的地址記不清了,安三奶奶隱隱約約記得當六侄子大聖給她讀過的信的大致意思是:女兒離家參軍沒告知父母,很對不起父母,但為抗日救國就不能忠孝兩全了。眼下有可能身死他鄉,望父母不要悲傷。抗戰勝利後,就魂歸故鄉。現將身邊的兩塊大洋和一張照片寄回,留作紀念。


  由於怎麽也想不起詳細地址,內心愧疚的安三奶奶一直未能完成女兵的遺願。悔恨著在隊伍上才見到這位女衛生員一麵竟成了永別的悲愴。


  聽了安三奶奶的痛惜交加的泣述後,當天下午刺泥鰍就跑到安三奶奶築好的小墳前,插了一根柳條,然後又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後來,他和安三老奶奶每年都要到女兵的墳上燒把紙。


  若幹年過去了,他插的柳條已長成了參天大樹,隨著安三奶奶老得再也走不動了,她便叮囑孫子一定要每年去上墳。


  一九七五年,九十二歲的安老三奶奶去世,咽氣前還耿耿於懷念念不忘此事。


  再後來,蓮花村村往南不到兩公裏的荒涼孝婦河隈子,成了一個擴充了的很大的亂葬崗子。


  在那塊密密麻麻的墳塋中,也葬著這位女戰士,以及和她一樣沉睡過去的當年的抗戰英烈們。崗甸子內嵩草深旺齊胸、沒頂,狉獉中蛇、蜥蜴等蟲類亂爬,野兔黃鼬猞猁獾追逐嬉鬧自由出沒,裏麵長著許多大樹……煙柳樹遮天蔽日雲簇影幻,老刺槐五股六叉高矗葳蕤,禿桃子樹旁逸斜出枝葉濃密,狗奶子棵蓬菀漫卷成濃鬱的蒼架華蓋,白毛芹、大戟縝紛擁擠,旋花蓼糾,煙纏霧繞的晨昏和陰雨天,森瘮朦幽,人們望而生畏幾乎沒有誰敢去。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一九六七年三月,好出暈蛋的老湖濱鎮東南鄉的一夥子紅衛兵們打著紅旗西斯底裏揮動鉞斧砍伐了樹木,掄起鐵鍁鏟平了那些墳頭,幹成了日本鬼子都沒有幹到的事,從長眠的英烈們身邊摳出了所謂的“糧田”。


  三月平墳,四月種豆。十一歲的孫子在學校停課鬧革命後跟著爹刺泥鰍和安碌碡爺爺一道被生產隊裏帶到亂崗地參加學大寨勞動。


  一天中午放工,等其他社員都回去後,他們祖孫三人多處瞅測,橫豎跨步丈量確定了一座平過的墳基,偷偷地築起墳來,雙膝跪地,祈禱了幾句後,便急匆匆地裝作沒事一樣回家……這是後話。


  抱著巨大的懺悔內疚,動身幾天前姥爺就一再囑咐留在地方上的負責同誌走訪知情人力爭日後一定要尋找著烈士的籍貫和詳細情況,送烈士還家。


  “駿蛙呀,愣啊,等船兒到了羊角溝,離海麵近了,風會很大,你要多穿點衣服,要注意,別著了涼。”周嫂關切地看著硬朗矯健的駿蛙二舅和三愣。


  “嗯!大娘!”二舅默默地點點頭。


  “哦,大嫂!”三愣微笑著回答道。


  三愣、駿蛙按照運兵船工作人員的導引,隨了隊伍來到了船上,他們轉了幾條通道找到艙位,把隨身攜帶的行李放到了長長的坐板下,才轉回身來到船艙外的甲板上,周嫂、安碌碡、戴鳳蘭、刺泥鰍和黃鱔等已經擠在送行的人群裏,先後簇擁著廝跟了過來,他們將家鄉的蓮子、薏米、錦秋蒸熏陳鮺(zhǎ)魚幹、大棗和煮熟的鹹鴨蛋淡雞蛋裝載兩根老粗布小口袋裏,一起動手給三愣和駿蛙斜係到了肩膀上。


  一身嶄新戎裝的三愣“啪”地一個標準的立正,來了個沉重的敬禮.

  “謝謝,大伯、大嬸。謝謝鳳蘭、黃鱔、刺泥鰍,老鄉們!”駿蛙也揚起右手打了個慈祥規範的莊嚴敬禮。


  “哈哈,哈哈!你看他爺倆是越來越有出息了!老梁啊俺早就說過三愣、駿蛙都是塊好鋼,像他哥哥、老子一樣有種!”安碌碡說完衝著周嫂他們相互樂嗬嗬地笑著。


  姥爺平靜地說:“出息那是從前,重要的還得看以後表現,新的鬥爭環境絕對艱苦也會很考驗人,隻要他們還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別辱沒了祖宗就行!”


  黃鱔和刺泥鰍攥著駿蛙和三愣的雙手像是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安碌碡仿佛意猶未盡,還要張口說什麽,被周嫂一搡腰部,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把最寶貴的時間留給他們年輕人。安碌碡不好意思地一邊轉身一邊嘟囔道:“看我都老糊塗了!”


  “鳳蘭,我會很想你的,無論打到哪裏我都會惦記著你,渡過渤海海峽到了東北,等部隊一安頓下,我會抓緊空閑,及時給你往回打信。”三愣無限深情地說道。


  望著三愣百般依戀的火辣目光,戴鳳蘭點著頭,深沉的慧眸對上三愣留戀的笑臉,唇角勾起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這一笑仿似三春桃花,說不出的動人,便是那輕飄的流嵐也似被染上了繾綣,綻出耀眼的璀璨。


  “三愣,你是我在魯北遇到的最好的哥哥,我永遠不會忘記咱們一起在錦秋湖上一起打鬼子的那些日子。”


  “鳳蘭,但願老天爺保佑,要是我沒有被子彈打死,你我以後還能見麵。”三愣親著淚花和戴鳳蘭又擁抱在一起。


  不等三愣說完,戴鳳蘭扭過臉,抬起右手將手指斜視著擋在三愣的嘴唇上,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不許你胡說,親愛的好哥哥,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凱旋歸來。請答應我,你吉人天相,會感動上帝眷顧你的,你絕對不會有事,咱們一定會再次相會的。”


  “好姊妹!”信任的微笑中,三愣依依不舍地呼喚著戴鳳蘭。


  “梁大哥,我會一直等著你的,相信那一天不久就能到來!”戴鳳蘭有些哽咽地帶著惜別之情。當三愣整理了一下行裝抬起頭時,看到她眼裏已經撲閃著淚光了。


  雖然遠遠隔著好幾輛牛驢車,可此情此景周嫂她們大家望著他倆難分難解如膠似漆的樣子,斷斷續續聽見一對革命情侶依依惜別的溫暖話語顯然是倍受感染,都紛紛為兩人的暫時分別感到惋憐,想把最後的金貴的時間留給三愣和戴鳳蘭。


  他倆互相凝望著對方,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傾訴盡胸中的感念。戴鳳蘭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臉紅著就要撲到三愣的懷中,由於害怕送行的人們看見,三愣雙臂隻是半摟著戴鳳蘭,“鳳蘭,等戰爭一結束,我第一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博興找你,那時咱們又會在一起了,請相信我,鳳蘭。我看最多兩三年,咱們就會團聚的。”


  舉止安詳穩重溫文爾雅的戴鳳蘭秉持著那仿佛天生的溫馨緣分,可一想到分離禁不住渾身一顫,她瞟了一眼三愣,見三愣正認真凝神地看著自己,連忙下意識地低了頭,一陣莫名的惆悵翻湧上來,隱隱覺得兩人相距一下子變得那樣貼近,但她自己也說不清是種什麽滋味,不由自主地抿緊了嘴唇,揉著辮梢,右腳尖不停地跐動著左腳尖。


  過了一會兒,她鼓足勇氣仰起臉頰,滿含著汪汪的淚水,她美麗的眼睛就像澄澈流中的藍寶石一樣閃爍著晶瑩靈慧癡情的光芒,“我真是離不開你!”戴鳳蘭又說了一遍。


  緊接著她雙手兩腕插到一對耳朵下,往後猛一弄,撩開了自己的長發,從脖子上取下了一根銀光閃閃的項鏈,隻見那條精致的項鏈上綴著一個銀色的十字架。她踮起腳尖,伸出纖柔的雙臂,將護身項鏈戴在了三愣的脖頸上。


  “親愛的,時時戴著它,別取下來,我會時時處處祈禱上帝保佑你的!”


  三愣頓時感到一股夢寐以求的異性美麗灼灼的青春魅力化作了巨大的暖流如約傳遍了全身。從這根細細的項鏈上,三愣顯然感覺到了戴鳳蘭身體上的和煦溫熱,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芳香,更感受到了一位女人對自己的真摯愛情。


  “親愛的,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安歸來,跟你跟錦秋湖的父老鄉親們團聚的。然後,就,就,就生,生,生一大幫胖娃娃!”


  三愣吻著臉色潮紅的戴鳳蘭那柔綿的秀發,吻著她俊俏的臉蛋,吻著她晶瑩的淚花,那是他曾經非常熟悉、癡迷又多麽值得留戀的香味啊,他覺得她的淚水是苦辣的,他感覺自己的心也在潸然滾湧,一陣酸澀殷殷泛起,像無數條小蟲子在噬咬著她的神經,滋味難當!暫時的分別對於這對革命燕侶鶯儔來說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煎熬啊!他們躲在一棵大樹後深情、熱烈地親吻著。


  客輪的汽笛一聲聲幽亮而節奏高亢地“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響了起來,前來送行的人們紛紛離開即將啟碇的輪船。


  蘆葦紫花盛開的時候總是靜逸暢揚的。晚秋,陰潮清冷的午後,漸起的白露倒映裏太陽發出涼爽的光芒。


  也許是預感到主人要離開自己遠行了,姥爺豢養的那隻魚鷹子幾天來一直萎靡不振,任憑活蹦亂跳的小魚蝦送到麵前,它始終蜷縮著不吃不喝也不動彈,腦袋伏在地上。周嫂隻好叫安碌碡一塊帶著他來給姥爺他們送行。姥爺抓緊一個小空暇,深情地捋劃著它的油亮藍熒的長脖跟,用自己胡子拉碴的下頜來回蹭了幾下它堅硬的喙勾,魚鷹子灰色的小眼睛,似乎有些留戀地濕潤了,一張一合,一合一張,一會兒深情地打量著姥爺和行色匆匆的戰士我們,一會兒又瞭望著天空,而雲縫裏飛過的三幾隻蒼鷹被夕陽照射著鍍滿了金黃,如同流星一般的炯明絢爛。


  姥爺將手伸進背包裏掰了一小撮窩頭,看著魚鷹子吃了,然後說道:“老夥計,再見了!你要好好的聽他們的話!”


  說完就轉身上了船。


  錦秋湖上好的天然滋養和姥爺的正大光明的精心嗬護賦予了它清流般的雙眸,堅貞不渝的守候和希望的盼冀,古老的眼神此刻就像夕陽支離渾濁的碎片,拋散在每一寸煙波浩渺的碧波翡浪間。長滿皺紋的老樹棗樹下那隻魚鷹子淒善綢繆、形影相吊百般眷戀地引吭鳴叫著,聲音蒼涼悠遠,時斷時續,或高亢尖利,或低迷怏惘,或惶惑淒楚,或愁憂悱惻,默默注視著一河澄水渙渙湯湯向東滾滾淌去。


  “梁哥,梁哥……我等你直到永遠,等你回來娶我!祝你一路順風!”


  “鳳蘭,親愛的鳳蘭,都是戰事趕得來不及跟你辦了喜事就走了,真對不起啊,再見!等我回來!我今輩子非你不娶啊!”三愣抑製住滾燙的眼淚,猛一鬆開手,兩個胳膊往裏蹭了一下戴鳳蘭僵垂的雙臂,然後轉身離去。


  小清河上遊發作得肥頭大耳豬群似的河水湯湯向東奔騰著,三五條帆船順漂直下,船工們掩飾不住大地光複的亢奮,一邊掌著舵,一邊引吭高唱——


  錦秋湖的那個水呀,流得清汪汪的藍我親愛的二妹子噯真呀個真好看螢火蟲挑燈籠照眼前,螃蟹蓋蓋淘米俺不嫌隻要今輩子和你成家搭伴伴鍘刀軋頭也不呀不遺憾昨晚剛牽了你的手,白天還想著跟你呐見麵麵三天像一年沒看到你,魂不守舍打聽你個遍一把逮住你的胳膊腕,說不下日子你甭想顛上月走了你俺村口苦盼盼,好吃的給你攢著盆碗冒了尖相見時難別亦難,風箏箏高飛俺攥緊了線線軲轆井絞水桶桶呀轉,小妹妹那個叫一聲哥哥你可曾聽見?一湖的翠雲賽綢緞,金銀財寶俺不稀罕開了春又回來了大雁雁,妹妹我心裏想你了撐舟直往湖裏躥漫坡坡葦蒲多旺繁,妹妹我等嘍你又一年任憑粉荷花變成了熟蓮蓬,鐵打的情分哪怕海幹山撼對著油燈我穿針引線,繡一對鴛鴦保呀保平安月亮明晃晃星滿天,夢一次哥哥我急一身汗小荷包永遠掛在你腰間,打下了江山啊你快點把家還崖浜子蓼花伴著檾麻杆,受苦遭罪俺忠貞不改還是把你戀

  此時,戴鳳蘭已是暗暗泣不成聲淚流滿麵了,河風颯颯,本來就難以強忍猛重抽淒喟歎的她被灌得呴呴直打開了哽嗝。


  三愣緊走了兩步,回過頭向戴鳳蘭揮了揮手,臉上露出勉強的微笑,然後,轉過身向舷梯走去。


  應該讓出征的戰士,自己親愛的人兒,帶著欣慰和歡快開拔。她這樣理智地想著,“梁哥!我等你回來!”身後傳來戴鳳蘭狠拉起情緒“高高興興”的呼喚,聽著這溫柔亢爽的聲音,一直克製著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三愣停下腳步,呆立在舷廊上,家鄉的秋風再一次繾綣地吹動著這位魯北後生剛毅俊俏的臉頰和油黑旺盛的頭發。


  “梁哥!梁哥!”又是一聲溫柔的呼喚,這離別時刻讓他格外地肝腸寸斷翻江倒海,他猶豫了一下,他不敢再回頭往身後看,他不願意讓鳳蘭看到自己也在流淚,他知道,自己再回頭,也許就會在夢中一樣控製不了自己,跑上去和戴鳳蘭緊緊擁抱在一起,自己就再也沒有力量挪開腳步。


  三愣努力矜持著自己激動不已的情慉,沿著甲板往前走著,任憑清淚流淌,他耳旁回響著戴鳳蘭的深切呼喚。他發狠地自虐著一直沒有回頭,因他知道戰爭殘酷無情,自己這一去不知道會怎麽樣,他不想因著過分的感情渲染而傷害到這位自己一直摯愛著的純潔優雅的革命戰友、純潔善良的好姑娘,但他的心卻一直在難受著。


  “梁司令,祝你們一路平安!”


  “三愣、駿蛙哥,一路順風啊!”黃鱔、刺泥鰍他們一直不停地扯著嗓子動情吆喝著,這麽使勁地喊著,從每句話的中間起已經哭腔聲地變了調,岸邊送行的每個人眼裏都噙滿了淚花,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親人們這一去會何時才能回來。


  “再見了,錦秋湖,再見了我敬愛的親人們呐!”姥爺在心裏這樣默默地呼喊著。


  龐大的客輪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螺旋槳翻起滾滾浪花,推動輪船緩緩駛離碼頭。


  三愣背著行軍鋪蓋、槍支擠出隊伍走向輪船尾部,扶著舷欄,出於正常禮節他向碼頭上的送行的人們揮著手。而戴鳳蘭仍然癡癡地呆立在岸邊,高舉著手臂,向她用力揮著手,兩人就這樣互相遙望著。


  “再見了,黃鱔、浪妮、刺泥鰍!”


  “再見了,安大爺、周嫂,鳳蘭妹妹!眾鄉親!都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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