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 章 難忘那最後一次禮拜

  羅伯特到底還是離去了！


  人們卻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再回到這片曾經相濡以沫的黃土地上。盡管牧師說自己回國並到美利堅走一趟，對於錦秋湖平原上的抗戰鬥爭更具實際意義。


  在去拜訪了基督教會中國教區大主教和一些朋友並辦完了相關業務，稍事逗留後，羅伯特換乘的巴拿馬郵輪從上海出發一路過南中國海在北印度洋上朝西北邊航行著。


  發出“嘔”“嗷”的低鳴……羅伯特牧師輕倚著舷欄，眺望著一望無際的海水，欣賞著那異常博大、浩瀚、寧靜的壯美。他整個的人似乎也得到了某種慰籍，於內心深處感謝著上帝創造出如此美麗的世界。此時，他越發能感覺得到上帝的全能，更相信上帝終究會開啟和平的曙光，就如同眼前恢廓、遼遙平靜無邊的海洋世界，牧師堅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被眼前浩瀚的安晏所淹沒。他知道人類的戰爭與罪惡，在全能的上帝麵前是如此的渺小，人類的炮火在這廣闊的洋麵上，就像一粒沙子落下，微不足道。然而，剛剛散去一個禮拜的愁雲的羅伯特牧師內心此刻也陡升起了巨大的痛苦、憂鬱和牽掛，他知道自己身後並不遙遠的東方，那片古老的熱土正在飽受著日本法西斯的殘酷蹂躪，七年了，日子不禁混啊！要是處在和平年代，孩子都能攥著瓶子去打醬油了，然而，東洋魔鬼們卻在令人發指地奪走這樣無辜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家人，自己的那些個異國同胞們卑微、可憐而又寶貴的生命。


  “多災多難的華夏民族啊，願上帝保佑你們！”羅伯特再次沉默虔誠而又鯁直地祈禱道。


  回憶在中國十幾年的傳教生涯和近年來抗日戰爭中自己在魯中北鬼子暴行的所見所聞，已經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內心的震驚與憤慨了，駭人聽聞，不寒而栗，慘不忍睹……諸如此類的詞語都太輕太輕。他無法想像有“高度文明”的扶桑國怎麽會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情。日本，這個世界上極端殘忍無道的這個可怕民族……而眼下，每天都會有數以千計的中國人在他們手裏被結束著生命，“上帝啊！請您睜開眼看看吧！”他揮起厚重的拳頭狠狠砸在了白色的輪船欄杆上，隨著“嘣愣愣”顫抖的回聲，仰天長歎，呼出了久窩心間的一口躁氣，作為潑灑出法西斯禍水並正在推進著西歐、北非戰役的雅利安民族的一員，此刻，他感到無地自容的羞恥和內疚，這位上帝派來的忠誠善良的友好使者正感同身受地深味著遠東大地黃河三角洲的錦秋湖裏猶激烈進行著的血與火刻苦銘心的淩厲洗禮的噬咬和煎熬！

  聽到了郵輪後麵不遠處尾隨而至一種奇怪的聲音，他覺得很象錦秋湖裏的魚群在唼喋，響聲細微飄逸，忽遠忽近，他睜大藍藍的雙眼用力地捕捉著，豎起耳朵來一聳一聳地貼上去傾聽，還將兩手掩護到耳輪後麵像雷達一樣轉著探索，漸漸地，他看到了百米左右的大海上有忽隱忽現的發亮的脊背起伏上升，偶爾看著像是海豚的頭顱突出水麵，他當然知道據說海豚能發出2000赫茲至10萬赫茲的多種波長的高頻超聲波，這種超高頻聲波是人類所難聽到來的，那一串串迥異的聲音就藏在被掀起的波浪和氣泡裏，仿佛七年前的那個難忘的中秋節晚上，自己和梅玉蓮老師還有天賜、尕子、董夫人、刺泥鰍、皇甫副教授他們一塊蕩舟在錦秋湖上遊玩賞景放河燈的爛漫神幻情景。而隻要波浪和氣泡頻頻跟著發作，那美妙的名抒情和影影綽綽的夢境就逃跑不了。


  他猛地想起了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海豚是人魚公主最好的朋友，她們每天一起唱歌跳舞玩樂。可是當人魚公主遇到王子後，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王子，以至於後來為了王子成了海上的一抹泡泡。。當人魚公主變成泡泡的那一刻，海麵上出現了一大片的海豚，它們的哀鳴響徹了天地，那痛徹心扉的叫聲甚至驚動了王子。海豚用尾巴把一個淡藍色的海螺甩到甲板上，王子撿起來一聽，眼淚就大顆大顆地砸進海底，人魚公主終於對王子說出了那藏在心底快要腐爛的三個字。然後海豚就沉入了海底。其實當人魚公主看到海豚的時候還賦予了海豚一種神奇的力量。隻要在海豚鳴叫的時候，城心城意地許願，海麵上就會漂過來一朵海芋，這樣你的願望就會成真。羅布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不斷地抬手抹著兩眼不斷湧出的晶瑩的淚花，嘴角上漾起了況味雜俎的莞爾。然而，內心的淩遲使他不願再去麵對“海豚的笑容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偽裝”那句話。他早忘記了自己站在什麽地方行駛在哪裏又幹什麽去，似乎梳理著被印度洋寥廓的微風吹亂的頭發的手臂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微微迷上雙眼，一任浩淼慈輝的大洋陽光和煦地照在臉上，他又不由得依戀起了才離開十幾日同在一片藍天下的魯中北大地的博興縣，所經曆過的那一幕幕令他充實興奮、佩服鼓舞又動情傷感的往事……


  教堂裏，唱詩班獻演完以後，羅伯特牧師領著大家做了最後一個禮拜禱告，隨後打開《聖經》。“各位弟兄姊妹，讓我們來看兩處經文——一處是《約-4：10》‘不是我們愛上帝，乃是上帝愛我們，差愛他的兒子為我們的罪作了挽回祭，這就是愛了。’另一處是《詩1：1-2》：‘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褻慢人的座位，惟喜愛耶和華的律法，晝夜思想，這人便為有福。’”


  姥姥與雨荷坐在堂廳內的簡易連椅上，靜靜地向前望去。羅伯特牧師高大的身材從門口一低頭拱了進來，他照例腋下夾著幾本聖經書籍，緩緩走上講台，倦容疲乏的臉上爆出了些微的笑意。姥姥明顯覺得跟自己第一次見到羅伯特牧師的時候相比，他確實衰老了一點。


  “各位弟兄姐妹，主內平安！”羅伯特牧師清清嗓子，臉上慈祥正色開始進入講授狀態。摻雜了少數漁翁、商販，以各年齡段婦女為主的眾徒同聲清脆地回答：“阿門！”


  羅伯特牧師滿懷信心地看著堂內一張張熟悉的麵孔，眼裏流露出高興的目光，“各位弟兄姊妹，讓我們俯首閉目一起做一個禱告：我們親愛的聖天父，今天你的眾兒女又齊聚到這裏來敬拜你。感謝你用全能創造這個世界，給予我們生命。求主引領我們走義路，洗卻我們內心的罪。主啊！求你用真實澆灌我們的心，使你的話語長駐在我們心中，不斷指教我們的人生，以主行善的典範，讓全地成為敬拜天父的聖殿。求主饒恕人類的罪惡，因為人類常常看不清你聖善的旨意，一味孤行。求主叫世界從罪惡中醒悟過來，實現和平，讓世界充滿愛，讓每個生命彰顯主的慈善。求主幫助我們，仿效聖子的模範，對於人類的軟弱，能有耐心，對於離你遙遠的人，仍能使他們蒙救贖的盼望，竭力用愛心得勝仇恨，用善良得勝罪惡，使眾人見了我們所行的善事，能與我們同歸榮耀與天上的父。籍著主耶穌基督，阿門！”他禱告完以後，開始了旁徵博引鞭辟入裏的係統證道。


  最後，羅伯特牧師總結說：“現在人類常常忘記上帝的話語。當人們每次忘記了上帝時，人類的曆史便充滿著戰爭和殘殺，人類的文化也遭受摧殘。上帝在曆史中時刻在進行著，而且不曾改變他的方向，但是人類卻時常蒙蔽了雙眼，看不清公義和真理，被自私和貪欲所欺騙，陷入戰爭的流沙中。要保存人類的文化，發揚人類的文明，挽救世界的命運，隻有時時依靠上帝，跟著他的真理行進。在世上，人們麻木不仁、自私冷淡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慈愛可以激勵我們的生命，且因著體現基督的愛，而變得更豐盛”。


  羅伯特牧師已有些陌生的德語和錦秋湖黃土綠水高粱玉米鮮活魚蝦養育出的混俎多味方言深深打動著教堂裏的每一個虔誠的人。


  姥姥和萍子、紅菱、鄧雨荷一邊靜靜地聆聽著還不時會心地談論幾句，彼此明白樂和一番。然而，潮濕炎熱的天氣對羅伯特牧師的肩周炎很不利。加上他一直不是一個可以躺下享受的人，所以，蒸潤和勞頓使牧師的隱隱作痛和體力欠缺皮皮塌塌地拖拉起來了，盡管沒有大毛病，卻也沒有立馬好轉的跡象，姥姥她們都非常關心和擔憂，去請來了附近村子裏的老郎中給他開具、拾來草藥，為他煎熬勸服。這使羅伯特牧師倍受感動，對自己從事的布道事業更加信心百倍，勁頭十足起來。不由地豎起他毛茸茸的大拇指誇耀錦秋湖醇厚善頤的民俗，敬佩起自己所接觸的勤勞樸素淑良的普通漁農婦女。他的身體狀況漸漸變得精神起來。伏天裏的輝煌繾綣日落漂染得小漁村更加秀雅和岑寂，橙紅色的夕陽似乎極不情願地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淡泊起來，周圍的一切漸次就要被逸揚妙曼的白灰河霧和嫋嫋彌散的炊煙所苟合的夜幕吞噬了。清怡徐溯，詩性繽紛，讓人感覺到一絲造物主殷殷流盼的娓娓關照和安慰，忙碌正在依依不舍地離去，而愁悶的心事又悄悄地綢繆襲來。錦秋湖特有的玉綠月光帶著鬱鬱腥香隨風飄進了屋子裏，羅伯特越發折騰得思緒徜徉。


  他想到了千萬裏之外迢遙的故鄉，妻子蘇珊娜和媽媽就住在離柏林以西大約六十公裏的波茨坦小鎮上，離外婆家很近。雖然媽媽這邊人少冷清些，可外婆家五個姐妹大大小小不下十幾口人，也夠熱鬧和躁忙的，而低頭幹活和交際說笑正可濾去她內心的眷戀。他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蘇珊娜夫人就躺在他們曾經如膠似漆的臥室的床上，已經不知道和他一樣度過了多少個魂牽夢縈顛簸煎熬的不眠之夜了，作為自己大學畢業後的一名學生追求者，她迷戀自己的才華和理想、實力，鐵了心地跟著他吃苦奮鬥，雖然經曆了太多的波折坎坷，但感情一直很好。當思念的淚水常常打濕了她的枕巾，她便會起身坐進羅伯特牧師空空的書房裏，仔細端詳著丈夫高貴泰和麵帶微笑的相片，揣到自己臥室裏一抱就是好長時間，有時不知不覺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瞧瞧自己的做派蘇珊娜禁不住臉色緋紅地嘲笑起自己的孩子氣來。


  “老梁、老安、三愣、周嫂、拴寶、萍子、紅菱、雨荷，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我會記住和你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快樂美好的日子，我會永遠銘記尚在戰火煎熬中受難掙紮拚搏顛沛流離的父老鄉親的，錦秋湖旖旎靈香的風景熱情豪爽的漁農，讓我永世難忘！”載著羅伯特的小船最後一次在錦秋湖上行駛，順著孝婦河上溯到魚龍灣以後，他便不讓艄公再用竹篙撐了，任由小船自由飄蕩吧，那裏及其附近是姥爺首開勝仗伏擊日寇汽艇的戰場，也是姥姥和眾多漁農義勇軍兄弟、平民鄉親殉難的地方，他相信錦秋湖是很心性奇幻詭譎的，會扶乩、指示他一些殊異的帶有傾向性的東西，同時，他更由衷地盼望在這秋暉熠熠的美好時辰裏，姥姥的在天之靈會聽到他真摯的傾訴並帶給他無盡的提攜和指向。他默默體味著小船隨波逐流所扶乩著的……


  仿佛曾經也是這樣的情形，虔誠地攜手內心的崇敬至愛沐浴著正午溶溶的大好風致，仔細品茗錦秋湖靈偉精神特別典雅的靚麗時光，漿汁汪汪的甜香詩句，而另外一些傾情相投的純潔少女教友，在雨後的蘆葦蕩上空嫻靜地依偎著彩雲，惆悵盈眶，悄悄地詢問什麽樣的人更有資格流淚？當無數個夤夜他徘徊於波濤湍急的夢境堤岸時，那些依稀諳熟的時間空間以及胎座於之上的銘心刻骨的經曆與感受、揣悟，要想重新打撈起來，頤和排列成期冀的圖案該是何等的艱難，當自己再次墮入錦秋湖豐韻曖昧的微笑，他不知道怎樣的重聚和努力才能有助於自己走出困境，從目前的幻覺中緊緊擁住那些臨界的真實情結，不使遠去，置身於紫蘆花卓傑殊異的熊熊愛情烤灼，他站在東方古國“北國江南”錦秋湖那些美豔漁姑淳樸弟兄和降臨在他們頭上的硝煙煎熬命運多舛的打擊背後，又一次忠鯁固執地祈禱上帝賜福甘霖風雨吹灑過那滿目瘡痍的熱土，喚醒那些沉湎著和平幸福的溫馨日子……


  羅伯特在心裏這麽想著，深邃華蘊、玄美祥藹的藍色慧眼裏流露出濃釅的無限惜別，以及遒勁希望和深沉祝福，該說的話幾天前都跟“一溜邊河崖”的教友們磕了幹糧筐子，和錦秋抗日大隊的戰士們拉過幾遍了，該哭的昨天晚上都抱住給他送行的姥爺和那幫鐵杆兄弟們也基本差不多哭夠了。現在，由於竭力用歡樂和理性矜持著，他原本眼淚汪汪的飽滿情懷才沒有咆哮起來，他不住地摟著小舅細瘦的脖根，那雙骨節突起的大手百般繾綣地撫弄著他黑發濃密的後腦勺，還不時停下來，仔細地觸摸著天賜稚嫩的臉蛋和溜祥翹和的下巴。


  瞧著紫蘆花上空翩翩飛翔的燕子和荷葉、稗子上叮嚶嚶的蜻蜓，看著殘留著三九年痛苦烙印的湯湯流淌的孝婦河水，天賜幼小的心靈裏再一次湧起類似孤獨與荒莽的情緒。這時，燦爛的天空忽然遊來幾片潔白的雲彩，瀟瀟地飄起了細密的雨絲……那透明的雨滴，恍惚水上芭蕾的仙姬倩影，迷幻漂亮，稍縱即逝，那麽神性十足的鑽石璣珠剔透粉晶，絕妙地跳動淅瀝著，皓皓的、亮亮的，爍曳逸揚著，驚起湖麵一圈圈極難察覺的莞爾微漪，繾綣地掛在羅伯特炯炯海藍眼睛的睫毛上，白茫茫的，閃瑩瑩……


  他一時情韻洶湧仰麵長空伸出雙臂，好像地殼內部發出的岩層斷裂的劇烈震響衝脫喉嚨，他深沉凝重地長歎一聲——“啊——！”心底遒勁痛惜地呼喊著姥姥的名字，咆哮著深刻雜俎的濃厚滋味，無限感慨地流下了滾燙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