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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獵捕野物渡饑荒嚴冬(七)

  暮色沉昏降臨,由於有了血腥收獲,大夥來到臥柳村長韓墩子家的大天井裏,忍饑挨餓的騰龍寨漁農和抗日隊員們心裏大不慌了,開始一起動手將捕捉的猞猁、獾、野兔子等一部分戰利品,扒皮剔骨,砸開冰窩子洗刷幹淨,濾去汙液雜質,支鍋燎灶,香料撂上,“咕嘟嘟”燉得鍋中油花翻滾,灶膛間火光獵獵,腥香撲鼻,勾得大夥心裏癢癢的,饞涎汩汩往外翻著黏唾。油光紅亮的湯料在鍋裏不斷翻滾,熱汽騰騰。清冷幹燥的空氣裏,久違的野獸純粹的肉味顯得無比的噴香醇厚,誘惑得饑腸轆轆的人們味蕾挓挲,嘴舍不住地咂巴,精神興奮異常。他看到等待著施粥的人們的眼睛裏都放出了神彩。


  幾個聳肩縮脖、狀若猢猻的“饕腥貓”不時地躥到“呼嚕嚕”沸騰的鍋灶跟前,按耐不住地往熱浪翻滾的鍋裏貪婪地探著頭扒瞅,表情尷尬蹀躞地猛重呼吸幾口,然後又裝作一本正經地回到一邊去了。人們不時凍得腳跺,同時,每個人的身體都在大幅度地搖晃著。開始時,隊員們還夾捧碗筷,或遠或近,或蹲或坐,專等火候駕到。不一會兒,弟兄們有的就饞蟲翻雲覆雨,急不可耐了,還沒等肉完全變色就撈起塞入口裏,嗜嗜辣辣大嚼起來,燙得齜牙咧嘴依然手不停箸,真是越是搶吃越發刺激,感覺也似乎越美乎。閑下來的李老貓拉著浪妮的胳膊像身說法,不厭其煩地反複描述追捕細節,說到精彩處,大夥便邊笑邊投去敬服的目光。廝跟的狗,則或煞有介事地從人空子裏穿來跑去,或自覺圍於近旁,都如狼般端坐,伸長舌頭,嘴角淌著黏液,大口喘息,虎視眈眈。攆過兩次,轟走複聚攏來,端坐如初。


  一時鍋開,人群鬧騰著,哄然而起,湖濱鄉老鄉長兼臥柳村村長韓墩子親自掌勺,他腳蹬一雙狗皮襪子,襪子外邊是一雙擀氈靴子,裏麵塞滿了厚厚的蘆花絨,所以,沒有感到一絲腳冷。他敲著鍋邊叫道:“不要擠。不要擠。按人頭來,老規矩,大人一碗,小孩半碗。”


  話音未落,無數隻手碗已紛伸過去,頓時把鍋遮沒住。“咳,再給點,再給點吧。”混亂中不斷傳來請求聲。碗與碗叮當撞響,不知磕碰幾何,反正有人在輕聲叫罵。


  “都別擠!都別擠!一個一個來,誰狗日再敢動手,我就剁狗日誰的爪子!”韓墩子一副勤勞認真的模樣立在人群深處高喊道。


  已經領到肉的人,有的依了樹身,有的站在牆角,有的蹲在碌碡上,有的半頭磚一摞坐上去,雙手嚴嚴實實地捧著碗,一邊用粥碗的熱量溫暖著雙手,一邊“啼溜啼溜”地喝著,“吧嗒嗒”嚼著。韓墩子站在鍋旁,操著長柄大鐵勺,已經有些很不耐煩地把勺裏的粥倒進伸過去的碗裏。幾撮肉沫和骨頭碴子從碗邊和勺子底上,蹦啦星地落下來。幾條癩皮狗鬼似的竄過去,鑽襠蹭腿搶舔著地上的慰勞品,不知誰犯賤地踢了它一腳,疼得那狗子嘶啦啦叫著跑開,可沒走幾步,又極不舍得地踅了回來。


  有個六七歲的小孩他的母親生病,他領了份就一路跑著端回去給母親吃。誰知,半路上絆倒地,大瓷碗咕嚕嚕滾出去,撒了一多半,好在碗沒摔碎,就坐在道上哭咧咧地抹眼淚,路過的一位大叔拉起他叫他硬著頭皮踅回去等再去要一點。而韓墩子或許是因為小孩的父親惹著了他,也或許是壓根就瞧不起那家人,更或許是一朝人前管個好事,就使仰頭賽,僵瘋執拗起來,忘了自己的出身和積善行德的傳統,竟犯了邪勁牛眼一蹬,敲著鍋邊道:“沒啦!大人一碗,小孩半碗,盛過就沒,你沒聽不懂人話嗎?”


  受過生計折挫的小孩騰楞著調回兩溜過河的鼻涕昂頭不服道:“那隻小牛犢般的大猞猁是我先看見的,我要不說,你們誰都別想得到!”


  老村長一時嗆得回不上話,便撇了半勺清湯倒進他的瓦碗裏,然後,訕笑嘲弄著用油花花的勺頭,劈手揚起勺子,敲著他的腦袋陰獰著糙臉唬道:“你小子別跐著鼻子就上臉,就這點兒金貴的玩意兒,也是你能嚐的?聞個味道已經不錯了,沒齁著就算你大幸了,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傷完天理了,他黑黑地一揮手,“滾!”欺負得人家孩子嘩嘩流著眼淚,胸脯一撅一伏的。


  民間社會底層大人欺負小孩是常有的事,為了母親喝上肉湯,攤上這良心讓狗吃了,天殺的蠻不講理的鬼東西,小孩也不便於繼續再鳴冤找平,隻得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快到牆頭拐角處,他一回頭就見模糊的微光中,韓墩子的胖老婆第二趟兩手油脂麻花的端著個烏盆子,探出半截身子到鍋中間用個鐵笊籬猛撈,還不住地往四下裏偷看,又掂著肥屁股小跑回了屋裏。這是她端的第二趟,小孩親眼所見,氣得遠遠地破口大罵道:“操你親娘!韓爛根(韓墩子他爹的外號)家這個私孩子!”由於怕得罪人,韓墩子利用“正村級”“餘威”行不光彩之事,但場上雖有人撇嘴,卻沒有誰站出對他那胖女人製止、指責。


  大家吃得眉飛色舞,大快朵頤。猞猁肉質細嫩,沒有什麽肥膘,出奇的香。那麽凶悍敏捷的動物,肉卻沒有粗糙的纖維,吃起來甚至感覺像魚肉的細膩。韓墩子的胖老婆貪拗拗、樂滋滋地趴在肉碗上,兩隻手不夠使的似的,臉上垛獲得黏黏糊糊,眼珠子勢不得都掉進去了,張開闊嘴,呲著牙鏟,“吧唧吧唧”嚼出一屋癢人牙根的香氣來,顧不上喘氣,又憋得不得不暫停一下,進行吸納的老棉褲腰肥嘟嚕闊厚嘴唇一抿道:“不吃白不吃,吃了還想吃——”。她吃光了骨頭上的大肉,就用門牙啃起了骨頭上的筋絡,這撅嘴子老婆上下兩排發達卻呲歪著的門牙內行專執地奔走忙碌著,間或發出牙齒和猞猁骨頭碰擊的“咳咳”以及嘴巴饞涎橫流的“吧嗒”近相呼應的混合勉力聲,那凝心聚力揮灑自如的神情猶如站在剛剛漿飽不久的玉米葉子上,啄食又香又甜的嫩棒子的野山雞,動作幾乎專業到無可挑剔地堪稱老道完美。她的牙齒是黃老了一點,有三顆還掉了瓷釉,被長年累月的茶水、旱煙漂成了褐色,但的確結實韌酷。鋸子、鑿錐般地折騰完了筋絡,她就鐵砧子鋼錘似的咀嚼開了骨頭,雖然是個早缺了兩顆後槽牙的“沒牙口”,可嘴巴裏還是不停地發出細骨頭爆裂粉碎的“咯嘣咯嘣”的響聲,半天,光見著嘴顧悠,卻沒見到吐出什麽,原來她是把骨頭渣子都咽了下去。


  不久,—塊塊白色的大骨頭從她坐著的裏屋窗戶洞飛出來,一落地就引起五六條黃黑狗的瘋狂爭奪。搶到骨頭的狗叼著跑到牆邊,頭抵著牆角,嘎嘎嘣嘣,白沫鼓腔地嚼著,其他狗愣了一會,跑上去亂爭胡拤一陣,翻著嘴角子呲出獠牙,“嘔嘔”嘶叫著如同粗砂紙打磨大鍋鏽傳出的那種低沉煩躁的發威聲,茸毛蹭飛了起來,骨頭幾易其主,搶不到骨頭的狗紅著眼盯著屋內,幽幽怨怨地嗚叫著,和韓墩子老婆吱吱有味,貪婪猥瑣的吸吮啃嚓聲交響呼應……


  那是進入饑寒交加的三九隆冬季節恐慌寂寥以來,錦秋湖區少有的巨大解救熱鬧會餐和烝眾生命的提攜、延續與犒賞。當夜,浩月渙空,寂祥安晏,萬籟無聲。整座臥柳村都沉浸在混合著高粱秸稈、棉花柴和樹枝子燃燒後逸揚的煙草味和獵物煮熟飄起的肉香油腥氣息裏。臥柳村處在錦秋湖東畔,亦乃眾水匯聚瓶口要地,穿湖而過的大小多條河流集束成匝,逶迤東流入海。孝婦河就是這樣的一條中等河流,寬不過十餘米,卻如蜿蜒的銀龍一樣綿綿地滋養著下河兩岸膏腴沃野。而錦秋湖就象是孝婦河唇邊的一顆美人痣,靜默而又孌雅地矜持著美麗的名望。夜半,月光輕柔地灑向靜謐的水莊,驀然從大湖曠野深處宮腔裏傳來一陣驚天動地般佹僪戾異,從未聽過的猛重尖利的嚎啕瘮響,十幾個漁台子人盡被那隔一段時間響起的耦合癡熾、洄緩超拔的啼鳴駭醒,惶惑間再無了睡意。仔細分辨不難聽出,那聲音如怨如訴,悲怒疊壓,鬼泣狼嗷,若猿哀啼,似虎長嘯,仿佛風墜寒澗,更像危崖驚浪,又兼恍惚疾雨狂瀾,蛟走霹靂,驚雷虺虺,地崩山摧。其聲慘森可怖,聽者無不毛骨悚然,手腳發涼,心底生出一股廣被亂簇圍射,滾入蒺藜八卦陣,孑然生畏,單等著秋後算賬血債血還的莫名膽顫徹骨警告。


  幾聲乖戾的嘶號過後,水莊上數十條狗此起彼伏相吠而逐,聲若劈幹柴青竹,緊接著整個村子的狗都開始狂躁起來,伴隨著傳來一些主人迷糊中喝斥自家狗,想著小事化了的聲音,然而,群狗不肯罷嘴,一路變本加厲放大了的鼓舞叫囂,發瘋般向西南窪口子狂奔過去,那聲音正來自西南方。村長的胖老婆,那個嘴巴闊肚子大身子像石滾能吃能喝能玩耍能拉呱,跩悠著個母鴨體態走路的女主家,此刻,膽子上爆滿了雞皮疙瘩,抽縮得越發癟小了,隻見她半爬起來,用被子裹著腦袋,隔了窗戶毛頭紙窗向外打量,卻唯有洶湧赤疳怪獸滾動一片,瀟瀟颯颯鬼魅般窸窣作響,她下意識地沙啞譫枉嘟囔道:“紅,紅,紅雪!”韓墩子趕忙把她按回到火炕上,捂著她熱烘烘的腦門粗魯地戲謔道:“這母驢嚇得……怎麽會下紅雪呢?”噴火頂閃的怪獸和看門狗撕打著。從村外一直向莊上大街推進。吱吱啦啦,噦噦噝噝,撕咬聲由遠即近,從小到大,激烈猖獗,每個人都聽得真切。衝到了老村長韓墩子家爛秫秸荊門前,那些仿佛深懷大恨鷙愁而不知疲倦的野獸們熙熙攘攘終於站住,攜風帶電地和敢於擋道的群狗展開了最緊張的戰鬥。刹那間,咆哮聲犬汪汪聲撕咬聲慘叫聲皮毛撕裂聲骨頭斷折聲響成了亂糟糟的一大片,如同一場史前的腥風血雨,在暗淡的世界深處慘烈而殘酷地進行著。雲菲菲,風眇眇,窈冥奧瘮,生獰疫癘,一時山搖地動,一時鬼哭狼嘯,一時日月無光,一時乾坤顛倒,血雨腥風,窘步穿蹄,玉石相傾,蘭艾同焚。韓墩子兩耳結痂,目光醃臢內疚,遂再不敢往細節裏看,兩口子嚇得老母豬篩糠似的,翻出僅有一床被子,一家夥蒙住頭,哼哼唧唧,哆哆嗦嗦,龜縮向了炕腳頭一角,渾身上直冒冷汗,大氣不敢喘,瑟瑟發抖,唯恐可憐可卑可笑的心理大壩被咆哮的洪水嘩啦啦衝決潰塌下來,唯恐怪獸成群結隊撲進屋裏找他們伸冤報仇一一擺平。一陣西北風襲來,拽得破門板子呱嗒嗒直響,駭得他老婆沒人聲地歇斯底裏萬分焦急地狂喊著:“快!抵好門!”一個勁地支吾著:“俺沒打死你們,俺就是喝了口湯,饒了俺吧,去找別人!”韓墩子聞聲跑前搶後,趕緊用家中唯一一張桌子緊抵在門後。他真後悔在自己家裏燒燉,自己還掌了勺,似乎背了皇匾,人緣格外強似的。


  當時,小舅隻有七歲,他體弱多病的繼母就邊拍打他睡覺邊安撫說:“沒事,不會來,沒在我們家燒,它們要的是老村長。”怪獸和家狗這樣廝殺,一直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猛猛重重轟轟隆隆狂狂躁躁暴暴烈烈厲厲害害風風火火持續一個多時辰,最終在幾聲更為可怕的怪異哀叫中,群狗聲黯啞著敗下陣去,接著傳來一陣猛烈的拍打門的聲音,拍打聲分外響亮,久久在村莊上空回蕩,似乎每家的門都在被看不見的碩掌擊打得踢踏震山響,無論大小老少每一個人心扉都被劇烈的搏鬥無律性襲擾地錚錚怔怔,自鳴互感,依舊隱隱作疼,砰然作響餘韻依依嫋嫋,嗡嗡振顫,回想翩翩,殘悸不跌……


  天將放亮,鏖戰了通宵的怪獸們在群狗吽呀反撲聲中,一路長嘯,漸行漸遠。天明,隻見村口到村裏一路全是血跡和零落的獸毛,不知是狗的還是怪獸的的,大約都有一裏地長。老村長家門前最為慘烈,滿地殷紅,落毛如雪,足可讓人想見夜中場麵。場中四狗倒傷,喋血苟延,尚有餘溫。老村長家的大青狗,倒在門邊,慘遭開腸;麻臉家的黑狗,死挺在灶旁,腦袋血肉模糊;五輩子家的花狗,則躺在山牆底,牆上皮毛已不翼而飛,忠狗慷慨拚搏赴難令人感奮。全村三十多條狗,無一幸免,或輕或重,全部掛彩老實地趴在自家門前死一般不動。清晨,太陽都升上一竿子多高了,村裏陸陸續續炊煙嫋嫋起來,韓墩子家的門卻任憑誰叫,也夯不開,裏麵抵得結結實實的,跟焊住了似的,屋裏所有所有能用的家什物件全用上了,床櫃桌椅,甚至衣褲都黃鼬拉雞一般綰接著長長的尾巴抵在門上。一家人頂著濕得透亮的被子,不知是汗還是尿。老村長嚇得動彈不得,形同木偶。他的胖女人呲牙緊咬卡著舌頭掰不開,血跡淋幹,褲裏濕漉漉的,已經瘋瘋癲癲地不醒人世了。晌午歪了,韓墩子才緩過氣來頭一句話道:“俺的奶奶啊!嚇死俺啦!嚇死我啦!”


  第二天夜晚,它們又成群結隊地躥來了,姥爺知道那是幾乎整個錦秋湖區人剩餘的腳獾、猞猁、狐狸、貔子等組成的特混複仇隊伍,遂披衣出來狠狠咳嗽了一聲,放了一陣花機關,從那以後,便再沒有了任何鬧騰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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