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整飭軍紀贏民心（四）
一看曹參謀長要動真格的，黃四先自刷地瀉了底氣。他驚慌失措，目光恐懼偏轉，一著急便傷風的山羊一樣地不住地咳嗽了起來——“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心裏絞擰又沒了咒念的傻咳嗽，他不敢正視糾察隊員，側眼老婆的臉也不敢停留地看，目光如草禾間被頑童追捕的晚秋螞炸，噗啦著翅膀，跳來跳去，競相“嘭嘭”地撞到玉米高粱棵上。他的夾幫子臉可憐巴巴地抽搐著，連聲不迭地說：“俺不要了，俺不要了，甭殺人，甭殺人！”
“啊哈，啊哈，嗚嗚……嗚嗚，啊哈！”一直瑟縮在後麵扭曲著難受的臉，幾次催促和推扯著黃四就此作罷回去的老婆也猛不丁尖利失常地發出幾近瘋旋驚炸的嚎啕，像猛然摔碎了一堆烏盆子，她可能先前有過神經病史，今次一受刺激竟然發作了，隻見她雙手直抓腦袋，不停地掏自己臉，披頭散發，大冬天的赤著雙腳圍著旗杆亂跑，竄到那兩個士兵跟前挓挲開雙臂護著他們，嘴裏嘰裏咕嚕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別殺人，別殺人。殺人了，殺人了，快救命啊！”並上前抓住劊子手的刺刀往自己胸膛上就要亂紮。
“拖開她，這個瘋老婆。”侍衛長狗仗人勢地吆喝著。
看到黃四他們三個人一改訴求雙膝跪地真心實意地為惹事士兵求情，再留意一下不畏嚴寒頑強站立的隊員們，愛兵如子的曹參謀長再也無法抑製住自己奔騰激蕩的感情。
那個大塊頭的士兵心下一凜，脊梁溝裏絲絲地直竄冷氣，兀自先行慌張兮兮頭暈目眩地犯了雞瘟似的歪倒了，他依稀覺得自己肚子破開後，殺手接著用刀尖挑腸撥肚，竟從胃裏找到還未來得及消化的餛飩，那是隻有餓慌了的人，才會如此狼吞虎咽的啊。膛剛破開的時候，還能看見跳動的心，不由想起當年夫子廟裏挖心的場麵，胃裏一陣痙攣，忍不住翻江倒海哇哇狂吐。另一個瘦子士兵好像也共振著產生了心理反應跟著嘔吐。他們見過多少支離破碎的屍體，可那是戰場，這活生生的開膛就是魔鬼也怕呀。他想起了前陣子發生的一件事，國民黨戰區司令前來視察保安八旅，問一個兵娃子多大年齡，兵娃子咧開厚嘴唇憨厚答道：“報告長官，俺二十啷當歲。”結果隨行的軍長一槍崩了他，罪名是不尊敬長官。他倆心寒如冰渾身發軟，“咕咚”一下雙腿著地跪了下來，額頭磕得地麵直響。“俺承認，俺不是東西，是俺吃了老板餛飩一摸口袋裏沒掖著錢，就想先欠著，可話不投機，推搡之中黃老板張倒了，請參謀長饒命啊！”
曹參謀長盼望出現的場麵和願意看到的氣氛都鬼使神差地湊齊了。
該當如此最佳結果。他順水推舟說：“既然你倆承認了，又有黃老板他們撤訴求情，就暫且饒了你倆，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立馬給黃老板賠禮道歉，狠打二十軍棍以儆效尤，關一周緊閉！”
由於黃老板一個勁地說好話推辭，“不用了，不用了！”場麵很快消停下來，驚魂未定的他抬起襖袖子沾沾額頭上的汗水，蹭了一把遭亂胡須間的口水，青縮著臉，朝著曹參謀長作了一個長揖，三人倉皇小跑著離開了軍營。
黃蜷蝦的餛飩好吃，食客也引噔的絡繹不絕，可窮當兵的平常一天兩頓飯，很少見葷腥，麵黃肌瘦，怎麽跟武裝到牙齒營養飽滿的小鬼子打仗？要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沒有鐵的紀律哪裏行？可是，戰士弟兄們確實太清苦了，曹參謀長心如刀絞，整飭軍紀歸整飭軍紀，但自己必須為大夥謀福利，隻有弟兄們身強體壯了才能多殺小鬼子，更好地為博興、魯北父老鄉親出力做貢獻。
於是，他和姥爺商量在全體隊員會上作檢討，拿出他兩個人的軍餉還清了所有戰士們所欠的飯費，表態今後要千方百計把夥食調劑好。不少戰士手掌拍得生疼，留下了感激的眼淚。那倆作事的胖子瘦子一聽說首長要派人搶奪鬼子的給養倉庫先行改善大家生活，當即帶頭報名，要戴罪立功。那邊，黃四驚魂未定之餘早已是喟慨萬千感恩戴德了，他終於見到了自己出生以來頭一遭所看到的最仁義剛強的長官和紀律嚴明的軍隊了，除了內疚自責，他甚至感覺自己罪孽深重，悔不該一意孤行，好在沒出大差劈頭，不過從此，他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默默無語，卻一個勁不住地低頭勞作，有時，一忙就一個通宵。
農曆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他喊來鄰居朋友幫忙趕製了二百斤餛飩，幾個人抬進了軍營，就要犒賞隊員們。兩口大鍋一支，熱氣騰騰下了出來，和村長等一道來跟戰士們過小年。一個軍民聯歡的場麵感動得姥爺和曹參謀長不知說什麽才好，給他錢也不要。姥爺讓他給大家講幾句話，他緊張得手腳沒處放了，沉了半天，惶惑地哆嗦著嘴角子憨耿地冒出了半句來：“殺殺，殺殺。殺鬼子！我，我，我，舉三隻手，不，不，揚起兩根胳，胳，胳，胳膊，讚，讚，讚成……”
“對嘍！黃大伯的意思是，堅決支持多殺鬼子！爭取盡早把鬼子趕出中國去！”姥爺接過話題斬釘截鐵地說道。軍營裏爆出了一片歡快的掌聲。
曹參謀長不幸壯烈犧牲後，黃四老板哭得嗚嗚的，任憑誰叫也不聽，折騰了一個晚上，他懷抱曹參謀長派人贈送的繡有：“魚水情深”的錦旗茶飯不思，一連十幾天不做生意沒說一句話，人像疼癡了一樣……
過了一年後，快除夕了，他裏裏外外忙忙活活，累得腰酸腿疼就和衣睡了覺，迷迷糊糊中看到兩三個抗日隊員趴在他方桌前呼啦啦喝著燙嘴的餛飩，突然，外麵響起了槍聲，小隊員們急忙撂下飯碗抓起槍衝了出去。黃四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恍惚間方桌上擺著觀音聖母的供台上青煙繚繞，空蕩冰冷的屋子裏飄滿了小隊員們殘頭斷肢跟鬼子殊死肉搏的身影和憤怒的呐喊，他一顫蕩腦袋，又什麽也不見了，可當即將睡過去時，耳畔又響起了“歘拉拉”喝餛飩的吃聲。黃四當下囟門蓋骨發跳，頭頂皮毛緊縮，他覺得自己和這幫拋頭顱灑熱血殺鬼子的窮苦青年孩子有緣，冥冥之中是他們沒有享過一天福的英靈亡魂找上門來了，“都是人呐，一樣的爹生娘養的，可他們平常吃不飽穿不暖，饑寒交迫，撇家舍業的，年紀輕輕就為國捐軀，喪了命，天惜民痛親傷，悲壯至極啊！”他衝著他們吃餛飩的方桌，頭磕得山響，“孩子們，回來了就哈（喝）個飽吧，大爺我也很想你們啊！你們不嫌棄我這糟老頭子，那是俺一輩子的造化啊！黃四我別的沒有，餛飩管個老夠，拜托你們吃好了殺鬼子有勁使啊！”
遂心悸意攣地喚來老婆和鄰居商戶，燒香燎紙，磕頭許願，將一碗碗餛飩、水餃，方肉、鮮果紛紛擺上了八仙桌……不僅如此他們鑒於犧牲的小戰士們一時難以集中安葬不便於祭奠，就一塊秉承了錦秋湖區民俗在大年除夕五更請自己老爺老奶奶尊祖列宗的時候，供奉上了和其他漁農一塊讚封的“愛民勇武睿傑靖國神”曹直正和“殺敵捐軀眾英烈”牌位，姁姁頌念著請來了曹參謀長和那一個個仿佛依然猛龍活虎談笑風生的子弟兵英魂，而在他們名望下最為醒目的是底部架著木炭暗火的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餛飩，還有旨酒和香煙，隨時恭候出征的戰士們前來就餐歆享了。
無數像黃四一樣善良勤劬忠厚憨實的錦秋湖區老百姓們啊，就是這樣一個個在心底默默祝願著不畏艱險的虎賁戰神們更多殺敵更快地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地去……一遍遍跪伏祈禱著他們能夠法力無邊，金猴奮起千鈞棒，降魔除妖淨乾坤，贏得個——明參日月大同八極，玉宇澄清萬裏無埃！